边缘

作者:张海录

新一年的日子如同以往,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唯一改变了的就是士心长大了一岁。有时候他很希望自己并没有长大,那样就可以回避很多问题,至少不用去考虑很现实的生活问题。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要面对这个阶段应该面对的事情。在现在这个阶段,张士心所有的问题就只有一个:努力赚钱,养活自己,还要给家里力所能及的帮助。

考试失败是一个打击,但这个打击还不足以让他跌倒。除了准备参加补考之外,他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一点也没有改变。

宿舍里只剩下三个人了,显得冷清了很多,海涛一心埋头学习,发生的一切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邓月明依然每天满头大汗地吃着他的辣椒拌米饭,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宿舍里没有笑声,也就越发显得不象大学生活,所以偶尔有时间的时候士心总是跑到光头马一的宿舍里去,看他们嘻嘻哈哈地打扑克,他也会被那种欢快的气氛打动,有时候也能凑手打上一会儿扑克,但那样的时刻总是少得可怜,大多数课余的时间里他都骑着那辆叮咣作响的破自行车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北京街头的人群里,为他自己和家里人寻找着希望与梦想。

家里来信了,这是进入大学之后士心收到的第一封家信。母亲写了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叙说家常之外就是一遍一遍地叮嘱儿子好好照顾自己,字里行间表达着对儿子的思念和愧疚。就是这么一封信,让士心觉得很温暖。他是一个恋家的人,从小就一直很眷恋家,很眷恋母亲的怀抱,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还常常赖在母亲的怀里不愿意出来。那个时候家里日子算不上艰难,母亲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充满活力的微笑,母亲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让他觉得日子无限美好。人生的每一个决定也许都将彻底影响未来的道路,无论这个决定是大是小。如果当初不是母亲固执地要回到城里,在那座高原山村里他们家如今的日子一定无比红火。多少年来,士心一直都不理解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固执地回到城里,让一家人的日子从此彻底堕入清贫;但在二十年的生命里,他从父亲和母亲的身上学会了很多东西,他知道,无论面对着怎样的艰辛,面临的道路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如果说母亲当年固执地回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一家人已经沿着这个错误决定铺成的道路苦苦挣扎了十年,如今她进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虽然面临着很多困难,但日子的盼头似乎就在眼前,就像是黎明前最后一抹黑暗即将过去的时候一样,这一次的艰那似乎来得格外沉重。士心知道,自己和家里人盼望的那个光明的未来并不遥远了,在这个时候他需要付出更多勇气、孤独和辛劳。

差不多半年了,他一直忙着学习和打工,根本没有顾得上考虑自己是不是想家,却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家里的事情,担心着母亲的身体,挂念着妹妹的学习。关于自己在北京的点点滴滴,他都没有告诉家里人,每次写信总是说一切都很好,叫母亲注意身体,叫妹妹好好学习。

他在母亲的信里面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似乎母亲的健康状况很坏。“有时间的时候就回来看看我。”母亲在信里这么写。按照一般情况,母亲不会这么说,就算假期他没有回家过年,母亲也没有要求他回去,母亲知道儿子在北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也心疼儿子赚来的每一分钱,不希望把钱都花在路上;但母亲毕竟是叫他回去看看自己了,这不仅仅是母亲想念儿子那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可能的就是母亲的健康恶化了。母亲从来都不会留意自己的健康,一年到头都在一种病态中挣扎,冬天一到,成年累月攒下来的一身毛病就会一股脑儿全部蹦出来,折磨着她羸弱的身体。但她根本不在意这样的病痛,咬紧牙关坚持着,到了春天总会略微有些好转。就在他考大学的那一阵子,母亲的哮喘和气管炎竟然在最炎热夏季里发作了,每天拖着疲倦的身子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的时候,不知道母亲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他在高考的同时给母亲打了一些麻雀,用母鸡炖了汤给母亲喝了,但似乎没有多大的效用,在他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还在不住地咳嗽。离家在北京的半年里,士心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母亲的病情。这个时候收到家里的来信,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士心给大妹妹士莲写了一封信,叫她一五一十地把母亲的情况告诉自己。妹妹在省内上学,每个周末都能回家,之后带着两个馍馍和一点炒好的菜回到学校,接下来的三两天都不用在学校买饭菜,一个星期只要有十块钱的生活费就够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士心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起码有大妹妹在父母身边,可以随时照顾爹娘。两个小妹妹还很小,不懂的日子的苦,也不明白作为孩子除了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之外,还应该明白父母的艰辛,还应该疼爱和尊重爹娘。

果然,妹妹很快就来信了,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哮喘病变成了肺气肿,日夜不息地咳嗽,还在坚持着每天出去扫街,晨出暮归,不辞辛劳。

士心不清楚肺气肿的严重程度,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每年到了冬天,母亲总是不住地咳嗽,有时候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让母亲喘不上气来,脸膛涨得紫红。近几年甚至连夏天也都不停地咳嗽。平常日子里他和父母一样忙忙碌碌地应对家里的日子,如同小的时候他们生病了得不到及时治疗一样,母亲的病也久久地拖延着。一定程度上说,随着他和三个妹妹都进入学校念书,家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母亲想看病,家里也没有钱支付高昂的治疗费。他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收入水平在全国省会城市倒数第二,但是物价水平据说是全国第三,满街的百姓都在埋怨:“啥都涨价,啥都长啊!就咱省委书记的个头不长。”去年参加高考的时候他按照王老师教他的偏方给母亲打了几只麻雀,买了母鸡和鸽子,加上野蜂蜜炖给母亲吃,后来便忙着在工地干活,之后匆匆抱病赴京,一直都没有顾得上母亲的病。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的时候弟弟死去的那些日子里,那一直埋怨爹娘没有及时给弟弟治病,脚上的一枚小小的冻疮最终夺走了只有五岁的弟弟的性命。那个时候他曾经在心底里充满对父母的怨恨,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留着钱不给弟弟治病,但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清贫的日子让父母的爱在孩子面前变得那样虚弱无力,就像现在他对母亲的爱深沉却无力一样。他每次写信都不断叮嘱母亲好好照顾身体,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母亲不可能把钱花在自己的病上面,家里甚至根本没有钱给母亲治病。

他很想立刻回家看看母亲,但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钱,就连一张车票也买不起。就算能回到家里,他不知道两手空空地回去,除了能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决定在最短的时间里赚一笔钱,然后回家给母亲治病。

这个晚上,夜色宁静,窗外是风吹过的声音,桌边台灯昏黄的光照着士心的脸,消瘦中透出一丝焦黄,但神情安详。他正在给母亲写信,他对母亲说,自己很快就有时间回去看母亲,教母亲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到时候做他最喜欢吃的拉条子给他吃。信的末尾他写了一行字:娘,我寄给你五百块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去看医生。你要知道,你是儿子的全部,也是我们的全部。

他身上根本没有钱,但他必须给家里寄钱。

父母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极少向别人伸手求助,无论遇到怎样的艰辛都默默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承受,这样的性格直接影响了士心。但现在的境况下,除了求助别人,他无计可施。半年里他挣来的每一分可以匀出来的钱都已经按时寄给家里了,现在他只能找同学借钱几个家里,然后慢慢地偿还。

他去找光头马一借钱的时候马一很痛快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大堆卷成团儿的钞票,丢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整理:“我也不花什么钱,都给你。”

士心笑笑。他看得出来,那些钱最多也就几十块,他现在需要的是许诺给母亲的五百块。他知道在学校里能一下子拿出五百块钱的人并不多,最可能的办法就是跟大家借钱凑起来,然后慢慢地还给每个人。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你,也许是一个月,也许要很久。”他说。

“说什么呢?”马一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拿你当兄弟,说这话干什么?没水平!”说这话,拿出一颗烟点上,气呼呼地抽了一口,把一叠整理好的钱塞进士心手里,“不问多少,就这些!”

他又转头问自己宿舍的同伴:“你们谁有钱?借点儿给我老马,回头一准儿还给你们。”见那些人都摇摇头,马一嘟哝了一句,“都是些不爽快的人。”抱歉地冲士心笑笑,说,“你先拿着,我再给你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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