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说起来它有点像是70年代的聊斋了,来到大辛庄不久,就听到了一个富有传奇的人物的名字——英木兰。在砖窑有人谈论她,到了配件厂对她的评说就更多。一个劳改队中的女性,之所以能在男性王国中产生轰动效应,是因为她在大辛庄,做了一件压倒须眉、震动全场的事。

有一天,砖窑40米高大烟筒的顶部,因沉积的粉尘大多,需要有人到大烟筒的顶部去疏通。劳改队长当然只想到了男号,他在队列前,号召能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人,勇敢地站出来,主动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以此立功赎罪。为了鼓励勇者,队长在大轮窑下摆了一碗酒,目的自然是以酒壮其心志,豪其男儿之胆,以完成这个谁看了都心颤的活儿。

会场死寂了多时,没有人敢于应答。谁都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活儿:这儿没有吊车,登上那么高的烟筒,要靠手脚并用地一格一格地爬镶嵌在烟筒上的铁梯。人站在地下往上看,都有些眼晕;要是从上往下看,腿肚子都会转筋。就在队长为难的时候,人群中突然走出了医院的女医生英木兰。她刚到轮窑之下时,人们都以为她是执行救死扶伤,准备抢救险情的。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身着白衫的英木兰,走到轮窑的大烟筒之下,没有任何表白,就开始了她的生命攀登。

在场的男号都惊呆了。队长们也面面相觑。道理十分简单,这样的活儿,让一个从医的女号去干,在劳改队还没有先例。何况这个英木兰,是个在上海读过医科大学的女号,人又长得恬静而淑雅,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队长们历经了片刻的研究,大概认定她不会是到大烟筒上去自杀,便在茫然不知所措当中,没有阻拦她的行动。结果在众多男号面前,她一步一步地攀上了高高的烟筒,并完成了清扫烟筒上顶的活儿——英木兰的名字,从此响遍了全场。

乍听到这件事情时,我也在内心不无疑惑——固然妇女早有半边天之称,但毕竟因生理与心理等因素,不太适合这项劳动。她在内心何以会没有恐惧,而使须眉们为之失色的呢?又由于她的名字与中国古代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只有姓氏上的差异,又强化了我索密的潜在愿望——有一天,我身体有些不适,借看病之际(她在医务室工作),首先想看一看此人,当然更想知道她何以会有压倒眉须的坚毅精神。

记得,那已是初冬时节,我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走进医务室的过廊,那儿已经有几个病号,坐在长椅上排队候诊。我正伸着脖子,好奇地向室内眺望,突然坐在我前边的候诊病号,拍了我肩膀一下:“喂,老兄,还认识我吗?”

我看了看招呼我的人,他身着一件蓝色的棉猴,连帽子也套在头上,外露的只有他的那张瘦削的脸。他见我流露出陌生的神色,便把他那三角形的帽子,拉了下来。

“是在哪儿见过你,只是……”

“你还记得有一个人,带你去见死前的吕荧吗?”

若同一道从天而落的闪电,我的思维立刻被照亮了:“你是姜葆琛?是在清华大学被划成的右派?早听说你也来到这儿了,只是总在大院外边干活,没能见到你。”

说实话,他如果不提起美学家吕荧,我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来的。因为我和他昔日只有一个小时的见面机缘。但是姜葆琛能够画龙点睛,一提吕荧的名字,就打通了我的全部思路。

我们俩紧紧地握了手。虽然我和他的邂逅,给我带来了快慰,但我的中枢神经,仍然在英木兰的精神光环笼罩之中。在我看来,她的不凡绝非来自于天然,一定有着造就她的不凡的社会基因。因而,在我与姜葆琛初见时的话题,既非他,也非我,而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一个奇异的女性。葆琛对她的情况也只是略知一二,他告诉我英氏家族,在解放之前的北京,是个名门望族。她出身于一个天主教会的世族家庭,在解放后不久,她的父亲作为反革命被捕坐牢;她也因其父亲的问题,而被开除出上海震旦理工学院医科专业,后来听说经受过比我们劳改还要严酷的监狱生活。至于更具体的情况,他也无从知道,但他告诉我,想要了解她并不难,因为她的爱人王继昆是个老右,也在这儿劳改。

“你认为她为什么能有那么惊人的毅力?而又那么默默无言?”

葆琛君低声地回答我说:“反正不是‘老三篇’显灵!”

“那又是什么力量显灵?”

葆琛君突然反问了我一句:“你为什么关注这件事,是不是又犯了你作家的职业病了?”

我无言以答——我当真不知道一个女号的行为,为什么会对我产生这么大的诱惑。在我的小屋中,我曾与张沪探讨过英木兰的精神动力问题,她与葆琛君的看法一致,说我死去的文学梦,被这件不凡的事情,给重新点燃了。我极力否认这一点,我说我只是在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发现了并不浑噩的人——而且她是个女人。

轮到我进屋去看病了。她在为我看病,我则在仔细地审视她。致使她觉得我这个病号,目光中流露出异常。她先用手擦了擦她的脸,以为她的脸上带有什么污垢。我连忙低下了头,怕她把我看成一个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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