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从女队归来以后,我心情的凄迷到了顶峰。记得在返程途中,我坐在离“582”不远的一座小桥上,流下了一个男人不该流淌的眼泪。时代对我们是不是太苛刻了——特别是对于曾被国民党拉上过特刑厅的女共产党员,现在让其反省与反革命分子的关系问题,这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还是历史的悲剧?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不会向压力低头的,这会不会又酿成她的另一个新的不幸?

回到监号,几个同组成员开我的玩笑道:

“久别胜新婚,夜里干了几回?”

“他妈的,你比我们强多了,一抬腿就能去天河配!”

惟有那位法国的传教士高学海,似乎看出我的情绪并不太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他自言自语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法语,抒发他自己的心绪——他究竟在说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我给他起了个“高老夫子”的绰号,在组里除了我对他十分尊敬之外,几个解禁的流氓罪犯,实际上把他看成是一个影子般的人物。

我只好把泪往肚子里流。在劳改生活中,我不能过多地流露真情,因为这里的队长已然不是董维森的类型,他们两只眼睛时刻在盯着思想犯。一旦哪个地方出了问题,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过了10月,接近了年关,劳改队要例行文艺演出。有一天,崔指导员把我找到他办公室:

“你把你们组学毛著后,立刻见行动的好人好事写一下。”

“您看,我该写谁呢?”

他说:“你们组里何××(我已忘记他的名字了),因为是个惯窃,才有个“何大拿” 的外号。这你知道吗?”

“知道。”

“他学了毛选中的老三篇以后,可以说是立竿见影有了变化。前两天,他在收工的路上,拾到了五毛钱,交到中队来了。你就写写他这一段吧!”

我只能点头称是——尽管我明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还是应了下来。之所以如此,当时我们组正干着刨冻土的活儿,每天抡铁镐刨冻土的活累我倒是不怕;怕的是那漫天漫地的白毛旋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前文已经说过,这儿是个大盐碱滩,七八级的大风一刮,一片白黄色的沙尘吹在脸上,苦咸苦咸。冻土有三四十公分厚,手上震裂的口子虽然贴满了胶布,还是照常开裂。留在监号写点顺口溜一类的东西,可以少受点风沙之苦,这是原因之一。之二,让你写你就得写,否则是个政治态度问题——与其如此,何乐而不为?!

进劳改队以后,我已经多次干过这种差事。但是每每充当这种角色时,常常勾起我死去了的文学的梦幻,实在有愧于心。同组的人都知道,“何大拿”不过是变了个小小的戏法:他自己先把五毛钱丢在什么地方,再当着别人的面,把钱从那地方拾起来,然后把钱送到队部办公室——戏法就这么简单,一下就成了学习老三篇的积极分子了。写!我还得把假的当成真的写!

整个的时代,都跳起了假面的忠字舞,一个“二劳改”,还要什么自我清高?

到了新年,我写的《“何大拿”学毛著》,是以山东琴书的形式演出的。我们全组人员,一起上阵。为此,我们全组得了个集体学老三篇的优秀奖。在台下听着队长表扬我们的时候,我的心在暗暗发笑:好一个“何大拿”,一个小小的把戏,不但给自己的脸上贴了金粉,还给我们全组画上了红脸。

可笑?

可悲?

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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