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文革”的苦戏正式开锣,我的母亲脖子上被挂上反革命家属的大牌子

因为我们中的绝大多数,虽然己梦断巫山,但是因为我们是50年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那无法去掉的历史胎记,还常常使我们对生活自作多情,与已不复存在的鸳梦藕断丝连。

中国的政治运动,几乎无一例外地从文艺开始。1964年从批鬼戏《李慧娘)开始,之后,马上续上了大批黑戏《谢瑶环》、《早春二月》、《北国江南》……到了1965年11月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出笼,实际上已拉开了“文革”的序幕。我们这些 “二劳改”,是每天晚上学习都要读报纸的;但不知是被阶级斗争搞得神经麻木了,还是我们在“桃花源”有时也能自得其乐之故,竟然没有从报纸的字里行间,嗅出中国的一场血腥之灾,已初露端倪。直到1966年的夏天,北京的砸烂“四旧”开始,我们才如梦初醒。我们桃园班首先家里出了问题的是陈云诚,他的身份不是右派,但他是国民党在台湾高官的儿子,于是他在北京六中教书的妻子,被红卫兵关进了六中进行暴力批斗。夜晚,红卫兵又恶作剧地从窗外,向被拘于教室水泥地上的她,泼尿抛石。陈本来是有家可回的——此时他变成了不敢回家的人。

我自然联想到母亲和儿子。尽管我的父亲死在了国民党监狱(因要奔往延安),但我的出身是地主家庭,加上我和张沪都进了劳改队,“文革”将要波及到他们是必然的。中队以保护我们的安全为由,采取了双周休息一天的办法;殊不知这使我及我的同类们,更加心急如焚。终于盼到了休息的那一天,我不敢直接回家,而是先骑车到东四人民市场,找到同院在那儿当售货员的邻居刘嫂,询问了我母亲的情况。

她躲开别的售货员,用最轻的声音对我说:“你先不要着急回去,等天黑了你再回也不迟。你母亲前几天,已经被红卫兵挂上一块大大的木牌。我晚上偷偷去屋里看过你妈,她精神还不错。”

“抄家了吗?”

“搜了一遍,好在你家也没有啥东西了。”刘嫂说,“让你妈着急的倒不是她自己,红卫兵扬言要去农场斗你哩!”

“刘嫂,身在公安局的劳改队,已经是接受专政了。您可以放心,那儿目前倒是一个保险箱。,,

“那就好了。”刘嫂说,“这是你妈最挂心的问题。”

我不敢在刘嫂身边逗留,可是夏天天黑得又比较晚,出了人民市场后,我沿着小胡同转了很久,待天大黑了以后,我才偷偷溜进院子。屋门没有关,我轻轻一推,就进了屋子。真是最知道儿子的莫过于母亲,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从里屋走了出来。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当时我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她手上没有苏三起解的木枷,身上没有苏三的彩衣;但是垂挂在她脖子上的那块大木牌子,却完全与囚徒苏三颈上的木枷一样。特别使我心动的是,那块大木牌子不是用绳子拴系着的,而是用铁丝挂在脖子上的。由于木牌又大又沉,母亲的脖子被铁丝勒成一道深深的沟槽——因而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去摘她颈上的牌子。母亲一下拨开我的手说:“不行!不行!”我说:“晚上没有人来,您怕个啥!”

“隔墙的街坊就是红卫兵,说来就来。你还是少惹一点是非吧!”

我拗不过母亲,只好松开我的手。然后拿来一块布片,垫在了母亲的脖子上——这样可以减轻一点她的疼痛。母亲不放心地听了听窗外,惊恐地对我说:“没有打我,就算阿弥陀佛了——你听,东院吴家正在打人哩!”

我侧耳听了听,当真是一片鬼哭狼嚎。刚才我进家时,精神太紧张了,竟然没有听见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看你还是连夜回农场去吧!”母亲央求我说,“一旦他们知道你回来了,是会来抓你的。听妈的话,你看妈没伤着胳膊断了腿的,你也就放心了。挂牌子就挂牌子,扫街就扫街,只要人在,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儿子不在屋里。母亲告诉我,她不想让孙子看见奶奶这个模样,运动一来,她就把孙儿送到姥爷家中去了。母亲能如此从容而清醒地面对乱世,使我有些吃惊。细想起来,似也不难找到生活依据:我四岁丧父,母亲与我相依为命(我无兄弟姐妹,是独生子)。上中学时,有一段时光是母亲靠当保姆的收入,来供我上学的。可以说她从年轻时,就受着生活的煎熬;1955年我才从河北老家把母亲接到北京,她没过上两天好日子,五七年的反右就开始了。我和张沪双双被送往劳改队,家中扔下了不满一岁的孩子—— 到1966年,她带着孙子,已经苦度了7个年头了。也许只有在苦水中泅渡过的人,才有对各种突发苦难的应变能力。我木呆地望着苦命的母亲,泪水立刻盈上了眼眶,我真想把她颈上的那块反革命家属的大牌子,取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感伤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我只好安慰她说:“妈,我一定要陪您过一夜,这么晚了,没有人会来找我。”

“你进院时,有人看见你没有?”她神色不安地盯着我的双眼,似乎是想从我的回答中,判断我的话是否诚实:“外院的一家人里,有个中学生当了红卫兵——红卫兵来咱家搜查时,她是跟着一块儿来的。”

我继续宽慰着母亲说:“我是悄悄溜进门来的,没有人看见。”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不要说隔墙的吴家,武斗声声使人不能安眠;就是没有任何声音,我也不会产生一丝睡意了。当我和妈妈囫囵个儿歪在床上之前,我母亲死活不肯摘下她脖子上的那块木牌,我硬是从母亲的颈上取了下来,答应她只要听见人声,立刻再套在她的脖子上——母亲这才上了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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