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我的这位“同类”到底还是把我推到刀刃上了,我表示默认这一条件。一路上我心里虽然忐忑不安,但总觉得没有出卖良知。幸好,那天大门没出现检查岗,事后我的那位“同类”,并没有向上报告我的“恶迹”,因而没有酿成一个事件。过了许多日子,那位“同类”找我道歉,我们都深感自己灵魂深处,深埋着许多杂质,在生死劫难的面前,暴露出知识分子懦弱的霉斑。

冬天来了,饥荒造成的浮肿大面积扩散。上边下令:劳逸结合。遇有风天、雪大,便坐在炕上“认罪学习”,专政机构的词汇叫它“冬训”。封冻的大地上无食可觅了,便倍感严冬之漫长,监舍里无火取暖,大家就围着被子打坐说道:我偷吃过白菜啦!我偷吃过高粱粒啦!我偷过伙房一个窝窝头啦!我偷吃过……夏日里使他们赖以生存的野物,此时都成了犯罪材料,因为凡是产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东西,哪怕小到一个菜帮菜叶,也都姓公而不姓私。于是在检查中纷纷上纲上线,编演着一出既荒唐又虚假的时代闹剧。除了闹剧也有真戏,这事情发生在秋天:我们一个“同类”(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因浮肿而死亡被大车拉往 “586”,他爱人在某医院是个大夫(模糊记得是西四人民医院的大夫),当时正好来探望他;当她追踪到“586”,对着小土丘痛哭了一阵后,里边居然有了微弱的回应。凭着医生的职业敏感,她意识到丈夫可能只是假死,便扒开他丈夫身上盖着的一层薄薄新土,真是历史戏剧《卷席筒》的今演,她丈夫居然又活了过来。这件奇闻像一阵风一样传遍“西荒地”,成为饿汉们闲扯淡时的热门话题。

当然,这样的奇闻少到绝无仅有,“586”坟连坟地连成一片,里边埋着的净是饿死鬼。冬天,我有幸在一次割苇子的劳动中,瞻仰过囚号的天堂圣地。它的周围有密密的铁秆芦苇当作屏风,大有要在“天堂”与“人世”间架设高墙之势,没有被秋风吹尽的银白色芦花,孤零零地朝天而立,像是为这些死鬼插着的一根根招魂白幡。坟场选择在苇塘沼泽中的高原地段,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本来就像长圆形豆包形状的小坟头,多数已经成了平地,我之所以能得知那还是死鬼的家,是因为那些地方横七竖八倒着,‘劳改分子×××”的木牌。和兴凯湖的“太阳岗”一样,这儿也有用红砖代替木牌等作坟头标记的,上边的死者姓名已荡然无存,不知这死者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无名氏”成了他们的统标,我联想到天下父母生养之罪莫大矣!那些新坟之前的牌牌上倒是名姓俱全,而且数量相当之多。

这些人都是“西荒地”各分场在1961年秋冬之际,到这儿来报到的。其中,不仅有劳教分子,连解除劳改的成员(理应成为公民),也挤到这里来凑热闹。我手拿割苇的镰刀,一个个地查阅牌上姓氏,这固然对我有所安慰,但接着就是一连串悲恸的问号:

我们的法律到哪里逍遥去了?

我们一直标榜比“人道”更高的“社会主义人道”又到哪儿去睡大觉了?

那么多“有名氏”,变成了“无名氏”,万一有死者家属来收殓尸骨,该怎么对号入座呢?

就是家属不来收殓尸骨,清明节时来上坟,该往哪座坟上拍土?该哭哪座坟头呢?

找不到答案。

能有答案的就是:求生!千方百计地要活下去。不能倒下来,一旦倒下就要来与这些 “无名氏”为伍,过不上一个夏天,有名有姓的张三李四,也就变成无名野鬼。

这些活着的人,分明都害怕到这儿来,但到劳动歇息时,却又都喜欢到这里来转悠。周围芦苇沙沙作响,成群的“苇扎子”(水鸟)喳喳地叫个不停。从这儿一直向南走,就是波光粼粼的金钟河了。那儿有一片片灰的帆,它不知河畔埋着堆堆白骨,它在蓝天和白云之间,编织的是一个轻柔的梦。

至今,回忆起“586”来,还像是一场怕人的梦。当时,尚未泯灭良知的劳改干部,也常常使出浑身解数来为本队成员寻找补充热能的食物。有一件事,使我永生难忘,那天早晨下着初雪,队长让我们集合出工,队长特别强调,希望爬得动走得动的浮肿号都要出去转转。浮肿号们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惊愕地观望之际,见小队长朱诚和徐恭瑾抬一口大铁锅排在队列前头,似乎意识到和“进口货”有关系,便纷纷尾随在队尾,出了院门奔向田野。

原来刘队长偶然发现有两块漏收的胡萝卜地,他叫我们到地里来吃一顿加餐。有人架锅,有人烧火,有人用铁耙和铁锨,去挖刚刚上冻的胡萝卜地。那是少见的劳动场面,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身体好一点的干挖胡萝卜的活儿,那些浮肿号有的拾捡干柴,有的当“火头军”。面对着一大锅冒着热气的胡萝卜,囚号们忘记了天上飘飘飞的雪花,忘记了自己是在冬天的旷野上进食,有人竟然呼喊开了:“刘队长万岁!”“胡萝卜万岁!”

由于这一发现,刺激了囚号们的联想,有人拿铁锨到界邻的白薯地里试了几下,居然挖出一块漏挖的碗口大小的白薯。于是,人们疯了般地涌向了白薯地。这块地不同于胡萝卜地,漏挖的胡萝卜,能隐隐约约看见头上枯萎的黄叶;漏挖的白薯都藏在地下,尽管连挖带刨仍难见收获。在这一点上我非常钦佩刘队长的机智,他派人去喊猪棺,叫他们赶着猪来白薯地当雷达探测仪,凡是猪用鼻子往下拱的地方,里边一定有白薯。遇到这一情况,囚号们把猪一脚踢开,顺势来往下挖,就可以挖到白薯(在中篇小说《风泪眼》中,对这一绝妙的细节,我进行了移花接木)。

这位想出轰猪来当探测仪的刘队长,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但是难忘他在困难年代中对囚号施行的仁政。一个分场里有几个中队,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一位以诚待人的队长,他积极想各种办法减少浮肿号,使尽浑身解数增加饥汉们的热能。可想而知,在饥荒席卷全国的年代,这种努力的成果微乎其微,但其人道精神则是我难以忘却的。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邃,刘队长(包括绰号“姚菩萨”的指导员)对我个人也曾给予人道的待遇。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站在队列中等待出工,这位刘队长突然把我喊出了队列,问我:

“你想去看看你亲人吗?”

我愣了半天,才回答出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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