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精选集

作者:高晓声

因为有了这样正经而且庄严的理由,世界便按照着范活泉的意志被征服了。新社会里分家,事情本来就极简单,因为有许多身外之物,早已被革除了。范家兄弟,别的早已分得清清爽爽,没有任何纠缠,没有任何一方要提出复议,无非就是换一换房子,议定了就可以搬,搬好了就算完成了。

可是,这毕竟是范氏兄弟完成正式分家的一件大事,所以一切都按传统的规矩来办。免得以后再有话说。陆存秀以前就埋怨浩林当年分家的时候多说了一句话。这一次范浩泉要换她的宝地,她可不能保险这对夫妻住进去之后就会出后代。若再要改悔,她是不答应的。范浩林要马虎办,她也不答应,定要做得郑重其事。双方商定以后,请了一个本家叔公写了一张分家契纸,定了一个佳期,办下两桌酒,请了娘舅、公亲、族里的长辈、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和会计来坐坐,在分家契纸上签个名或画个押,盖个图章做中人,才算功德圆满。

随后就是搬家。迁人新居。一开始总要修理、粉刷,甚至改变屋内布局结构。范浩泉的工程更大,除了在天井的面墙开门外,还把天井的一半架了两步矮屋做厨房,前前后后,两家的人,都忙碌了十天半月。

范家村上的人,对于范浩林兄弟在分家中表现出来的谦让风度,有过各种各样的议论,对范浩泉特别感兴趣,简直当作一个谜语在猜,但是酒席一摆,分家纸一写,中人的印章一盖,便成了铁的事实。天下既定,两家已在各搞建设了,议论也就很快平息下去。

此事过后还不到两个月,范家村上的人,忽然又越来越关注起范浩泉来,先是有人发现,房屋整修以后,陆存秀、周吉娣都下田参加劳动了,独独不见范浩泉,便开玩笑说浩泉住到楼上去,就成了千金小姐了,楼也不下。有人说搬家以后,只在那新开的侧门口碰到过一次范浩泉,好瘦,脸皮白里泛青,看上去吓人。后来又有人看见村西头的范老医生——一个中药店的退休店员被请到范浩泉家去看病,大概就从他那里传出范浩泉的病是中了邪气。于是关心的人便抽空来探望,果然见范浩泉形销骨立,神情惰疲,眼睛看着客人,心思明显地不知用在什么地方。三两句话说过,就像忘记了面前还有人在,独个儿不声不响想什么了。问周吉娣究竟是什么病,吉娣说没有什么病。医生连药方都没有开,说休息休息,再增加些营养,就好了。

这话也很确实,周吉娣和李玉媛,三天两头都上街去,买些鱼、肉回来。那时猪肉还相当紧张,自然又是请浩林去买的了。浩林听说浩泉病了,也回来看过他,送过一斤奶粉,一斤糖,都是紧张品,当时已算贵重的礼物了。但从那时候起,陆存秀在田里劳动时牢骚就多起来,讲分家花了多少钱,耽误了多少工分,费了多少神思,受了多少委屈……人都给累死了。幸亏人生一世,只有一次,否则的话,寿也要促矮一半呢……接着,便隐隐约约有人传出小道消息,说范浩泉后悔了,想搬回原先的房子里去住、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叫娘和老婆上供销社同浩林说。浩林没有答复。此消息是供销社的干部传出来的。街上人都知道了,当笑话说。都叫浩林莫再依他弟弟。范家村上的人上街去,街上的居民还打听这件事。没想到本村的人倒还不知道,真叫照远不照近。简直令人气愤。因此回村来就起劲地传播,让大家都晓得,免得再有人不知道,上街去出洋相。

这件事从供销社传出来,倒是事实,但并不是范浩林要臭他弟弟。范浩林是个烂好人,从不臭别人,更不愿臭弟弟,倒是他母亲和弟媳妇那阵子忽然来得非常勤。今天母亲,明天弟媳,轮流地来,来了就缠着他咕咕咕地讲。如果是难得一两天呢,范浩林还能够抽出身子来蹲在宿舍里耐心听他们说,但次数多了,他有时很忙,不能耽搁,只能去办公室做事情。这一老一少的妇女,还是缠住他,就在办公室也忍不住要诉说。而且神情优郁苦楚,甚至眼眶里还有一汪泪水。自然就要引起旁人的好奇,尖着耳朵听了几句,知道了因由。过后不免要问问,浩林也只好简单说明了。同事们对范浩林当然是了解的,一听就抱不平,不说说都在心里受不了,倒也不是故意同范浩泉过不去。

散布这些消息,对于当事人并不算什么,他们不在乎,也不关注。因为他们忙着制造更新的消息。范浩林这一阵回来得比平常勤得多,不像平常那样随和,见人就打招呼,倒变得有点像他弟弟范浩泉了,老是低着头走路,不关心碰着谁了。也不见陆存秀像往常那样,范浩林一到家,动作立刻轻捷柔软,眼睛里光闪闪,用肥皂洗头发,然后上菜畦寻菜、从瓮头里掏腌鲜,吭吭吭铲刀在铁锅上炒得直响,香味儿热腾腾冒出来,引得邻居直流口水……不,现在一反常态,陆存秀像一头愤怒的女神,仰着满脸怒容的头,冷落范浩林,任他一个人间坐。她走出走进,睬也不睬他。有一次吃过夜饭,竟突然吵起来,陆存秀的喉咙拉开来,声音又尖又高,简直在呼喊着说:“我不答应,只要我活着,我就不答应!我不曾见过有这样作弄人家的,就没有理讲了吗?”……

范家村上的人,挺关心这件事,不知闹到多严重的程度了。在田里劳动的时候,有些人挺机智,旁敲侧击,欲擒故纵,故意同陆存秀开玩笑,问昨天范浩林回来吃了几个氵普鸡蛋?可曾高兴高兴?陆存秀心直,不知就里,就吞饵上钩,一发火,就失去控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还吃氵普鸡蛋呢,要么给鸡屎他吃,我不要他回来,他这么起劲三天两头做啥,给狐狸精迷住了吗!”狭隘的农村妇女,恨起心爱的丈夫来,是不顾一切的。

这边夫妻谈不拢,闹矛盾,后面楼屋里像装了偷听器,真正是“同步”,马上反映出来了。他们倒不闹矛盾,只是一片沉默,不但范浩泉不出门,连周吉娣、李玉媛都不大见,都躲在家里,偶然出来,一脸愁容,怕地震天用似的。范老医生也来得勤了,还开了药方,周吉娣上街去抓药,其中有一味叫天麻的,缺货。找上了范浩林去药店说情,实在是没有,不曾买到,谣言进一步传开,有人说范浩泉发神经病。有人说他自从住进楼屋以后,屋里一直闹鬼,夜里边通通通乞乞乞,嚓嚓嚓…… 发种种怪声。有人说他住进楼屋就失眠,他是想困呢,但只要一闭上眼,就有狐仙压到他的身上来……他总是没有住这楼屋的福分。各人各说,有同情的,有疑惑的,有莫名其妙的,有觉得好玩的。有的人连看都不敢看范浩泉了,怕他发了痴打人。痴鬼打人不管轻重,挨了打还最不合算,旁人不同情,反会笑话,你“怎么被痴鬼打了呢”,只有最关心的几个人才去探望他。见屋里乱糟糟,地无人扫,台无人揩,衣无人洗,柴仓无人收罗。李玉媛像只偎灶猫,蜷曲着坐在灶下的小板凳上,两只眼睛干巴巴,似乎再挤不出水来了。周吉娣蓬头散发,在楼上伴范浩泉,范浩泉像个青皮罐头,难看得叫人心酸。一副刚柔失调、呆头木雕的样子。见人来了,点点头,笑笑,也不说话。那笑很惨,比哭还丑,全是一种筋肌的抽动,不是一种表情。引他讲话,他就比较清醒,也就开口说。总是这样讲:“你们不用来的,别耽搁你们的工夫。我又没有病,别人都瞎说。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吗!我看见你们来的呢,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否则我也不会相信。我不骗你们,我要骗你们做啥呢!这不是我瞎说,我娘也亲眼看见的……”接着便往往一吓,惊诧地说:“又晃了,又晃了……”什么晃了?周吉娣苦着脸说:“他老说这楼屋在晃。”于是客人的汗毛也竖起来,悄悄地走了。

他真痴了吗?

“其实他早就有点痴。”有人表示他有先见之明,“他的眼睛一直鬼门鬼门的。他那分房子的主意也忒特别,怎能那么个分法呢。活颠倒!”

“不过还好。”去探望过范浩泉的人贴出安民告示,“是文痴,不是武痴。”

要赶快医呀!这是不能耽误的。范老中医来过多次后,情况也摸着些了,他同周吉娣的看法一样,最有效的医法,就是把房子调回来。

可是陆存秀把牙咬得紧腾腾,水也泼不进。道理全在她一边,范浩林都奈何她不得。吃了酒,画了押当了中人的,不管是娘舅,公亲,旅里的长辈,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和会计,心里都非议范浩泉,不肯管。

李玉媛可作孽了。她一个一个去央求他们帮忙。真求他们去看看范浩泉。劝劝范浩泉。大家也没法表态,只好咂嘴。

范浩泉老叨念那些话,叨念得周吉娣终于找到了打击对象;她一天到夜在家里骂李玉媛。说这祸全是李玉媛闯出来的,她丈夫是眼花,才看见有白光的。李玉媛呢,你也看见了吗?你讲讲,你说老实话,你这害儿女的,你的良心呢!

“……这不是我瞎说,我娘也亲眼看见的……”范浩泉每天都在唠叨,李玉媛不用媳妇骂她,早已痛得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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