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度战栗

作者:陆天明

邵长水是把曹楠带回到龙湾路八十八号去谈的。他喜欢那个环境。天一黑,大院、老树和几幢基本没人住的老式小楼,既给人一种压迫感,又给人一种空旷感。虚拟但又无处不在的“压迫”,实在但又多少有些难以捉摸的“空旷”:游移在这两种看起来互相似乎绝对排斥的生存感觉中,邵长水却能品味到自己最熟悉的那种生命感受:打小在林区在大山沟里获得的那种生命感受:由遥远和寂静造成的“压迫”和“无助”,同样由遥远和寂静造成的那种“空旷”和“超然”。这些“压迫”和“无助”让他自卑,而那些“空旷”和“超然”却又让他对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山外那个新世界充满向往和激情。他一直在这种自卑和向往中挣扎:他害怕,他战栗,他既想摆脱,却又怀念留恋……

带曹楠回龙湾路八十八号的一路上,他注意到曹楠神色戚然,也许由于紧张,她的两只手拘谨地平放在自己的膝盖头上。这种坐姿,让邵长水想起看守所里的某些犯人,他们长时间带惯了手铐一类的械具,偶尔替他们摘去械具,他们也会习惯性地把两只手两条腿并拢了靠近了坐在那儿: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眼睛定定地盯着正前方。但你可以特别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眼神空洞。她向前看,只是为了回避邵长水打量她的目光:而此刻,其实她什么也没瞧见,甚至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在她后脊背上,却不时地在掠过一阵阵轻微的战栗……不由自主地从内心进发出的那种战栗……一阵又一阵……

进了屋,捧着茶杯默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得以让自己稍稍镇静下来。开始讲述前,她略略撩拨了一下“流落”到自己额眉上的那几绺略显散乱的头发,认真地看了邵长水一眼,问道:“你会相信我对你说的这一切吗?”

邵长水淡淡地笑了笑道:“我惟一可能的回答是,你说真话我就相信。而跟我们说假话的人,肯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眼神中很快掠过一绺悔意,好像在后悔自己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跟这样的人谈情况。但这种悔意跟它转瞬间到来一样,转瞬间又消逝了。只要一开始说话,她又变得很镇定很自信。也不再战栗。她那好看的瓜子脸上,那细润的皮肤上会自然地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用靠得太近,也能从她的头发上脖梗里和衣服的缝褶间闻到一股股难以名状的清香。这让邵长水隐隐地惶惑和惶恐起来。邵长水打小有个“怪毛病”,要是喜欢上哪个女生了,就总能从她身上闻到那样一种不可名状的清香。即便对方明明没搽啥带香味的“涂料”,他也总觉得她特别的香。那时候在大山沟里,谁家会有那份闲钱给女娃买什么香脂粉饼之类的化妆品?可他就是能从她们身上闻到香味儿——只要她是他喜欢的那一个。为此闹了很多次误会,才闹明白,只有他喜欢的那一类女生(或女老师),他才会觉得她们身上发出的气息是香的。而且总是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儿,让他心跳脑热浑身发胀。

今天怎么会从曹楠身上也闻出这样一种香味来了呢?

难道自己喜欢上这个小丫头了?

不会呀。自己从来也没转过这样的念头啊。再说,自己一直还在怀疑着她哩,她身上存在的那些个疑团一个都还没来得及澄清哩,哪还谈得上“喜欢”二字? 但这香味儿是明显的。而且就是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儿”。很熟悉,又很陌生的那种……咋回子事呢?一瞬间,他还真有那么一点心慌起来,忙起身给目己沏了杯茶,把椅子往远处稍稍移了点,又打开半扇窗户,透进些傍晚的凉风,这才完全消除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犹豫和沉吟了相当一段时间以后.曹楠放下手里的茶杯,挺直了上身,用一种极坦诚率直的目光看着邵长水,开始了她的讲述。

她对邵长水说,我知道您一直在怀疑我.从那天大清早,我在李敏分主任家门前那棵白杨树下拦住你开始.您就开始怀疑我了。说起来,那天早上的事,实在也是干得有些莽撞。我本不该去的。但一时头脑发热,没管住自个儿,露了个大怯。后来,您大概就开始时不时地跟踪我了。那回在领事馆路西口齐神父家的小院里.其实我是看出您来了。我当场没吱声.事后也没告诉齐神父。我想我没做啥亏心事,用不着慌神.另外我觉得自己也该表现得成熟一点了。现在,许多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们这一代人愿意不愿意,就把我们摆到了前沿这个位置上,逼着我们掺和进去。我希望自己能沉着冷静,少犯些一时头脑发热的毛病。当然.跟你们这些老前辈比,虽然不能说我们无知.但的确是不够老练,总还是显得稚嫩…… 邵长水笑着问道,我很老了吗?都能算是。老前辈”了? 曹楠微微红起睑说道,我这里说的一老前辈”.是泛指的嘛。您别跟我这么较真嘛. 邵长水又笑道,不较真.不较真.请继续往下说。 曹楠脸上很快褪去了那层淡淡的红晕.低下头,稍稍地乜斜起眼,盯着那已经有一点发暗的房角.发了一会儿呆,大概是在脑海里搜索捡拾被邵长水打断的话头;过了一小会儿.她继续说道,既然你们早就开始怀疑我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们找这个,找那个,最后找了我爸,还找了那个寿泰求.裁是没来找我。为什么? 认为我不值得你们技?如果我真的那么没有价值,那您为什么还要跟踪我?

(这时候,邵长水很想趁机把这个莫须有的“跟踪”向她解释清楚了,但见她已经完全沉浸到自己的那个“讲述者一角色中去了,觉得此刻还是别打断她的为好,就没在这中间插上话去。)

曹楠说,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们来找我,也以为你们一定会来找我的。等了这么长时间,从初春等到暮春,这都到夏天了,既然如此,我想还是我主动些吧。不管谁找谁,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解决问题。我知道,你们会对我所说的一切,持很大的保留态度。你们不会相信我这么个“小女孩”能在这么大的一件事情里掌握到什么重要内情。恐怕也会对我主动来谈我自己父亲的情况,持极端怀疑的态度。我怕被你们起疑,这也是我迟迟没敢来找你们的一个重要原因。假如被怀疑,假如得不到信任,那一切就都没意义了。

“你们会相信我说的话吗?”说到这里,她突然再一次这么问道,脸色再一次变得非常苍白,不安;一时间,原先就比较尖削的下巴颏变得越发的尖削,原先比较尖挺的鼻尖,这时也变得更加尖挺了。

邵长水没回答她的追问。他根据自己多年来跟一些涉案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其中一些人长期处于焦虑、困惑、绝望和紧张的心理困境中,下意识地会产生一种自闭、自卑和多疑,以至精神狂躁和抑郁的现象。按民间的说法,这些人特爱钻牛角尖死胡同。如果这时你正面去反驳他,或针锋相对地跟他们较劲、抬杠——哪怕你真是为了安慰他们和矫正他们,那也只会加剧他们的这种多疑和狂躁。这时,一个平和的眼神,一杯常见的茶水,或一支廉价的香烟,甚至漫不经心地递过去一块刚烤熟的红薯,或再加上一段或长或短的沉默……也许能让人和事都得以缓解……

曹楠象征性地喝了口水,又捋了捋那几绺再度“流落”到额前来的黑发。邵长水这才发现,在已然二十三四度的气温下,她里边居然还穿着棉毛衫。这使他疑惑起来,不知她脸色的苍白是由于心情的焦虑,还是更主要的由于身体的虚弱? “咱们先谈实质性问题,再来解释我和这些事、这些人的关系。行吗?”她怔怔地问。

“随你。谈什么、怎么谈,一切都随你。”邵长水温和地答道。虽然早就在区图书馆那冷清而又温馨的环境中认识了她,但从来还没跟她单独面对面地长谈过,因此从来也没有这么近地观察打量过她。(这时,那股莫名的香味又时远时近地稍稍环绕过来了。)邵长水注意到在她左眉的眉尖处,长着一颗痣,因为受到眉毛的遮蔽,不靠近了看,不容易看得出来。而在她嘴唇的右上角处也长着同样一颗痣。这是他早就注意到了的。他记不清古代的命相书和流传在民间的各种说法中,是怎么评价长在女人脸上的这些痣的。他只是感觉到,由于多了这样的痣,她整个的外貌都变得较为丰富和复杂了。而且还带有一种奇怪的意味。(他的这种感觉是不是也因为潜移默化受那些命相书和民间说法的影响才产生的?但邵长水自认为是坚定彻底的无神论者.从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的。)

“我不知道我爸和寿泰求跟你们胡说了些什么。我想你们也不会告诉我他们对你们说了些什么。但是有两点,是我要着重地告诉你们的,也是我考虑来考虑去,决定主动来技你们谈的重要原因。这两点,他们肯定不会跟你们说的:如果说穿了这两点,他们在你们面前就会变得毫无价值了。所以他们自己是不会说的。第一,他俩一定会拐弯抹角、又千方百计地让你们相信,劳叔在陶里根后期,精神上已经不正常:他们跟社会上某些人一样,制造这样的舆论,就是要让人相信,劳叔不可能是被人谋杀的。他们一切言行的惟一目的就是要掩盖劳叔是被人谋杀的这个事实。第二,在劳叔死之前的两三个月,他们和劳叔的关系同得非常僵。劳叔发现,他俩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欺骗了他……”

“什么什么,你爸和寿泰求欺骗了劳爷?”

“是的。他俩欺骗和出卖了劳叔=他俩伤透了劳叔的心。劳叔后来压根儿都不愿再见他们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出事的那天,一直没有得到过缓解和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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