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

作者:陆天明

……那天下雨、下大雨,七天七夜、或者五天五夜、也许三天三夜,或者更多、更少,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种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千古百代都稀罕见的大雨。雨的精液,雨的狂恣,雨的挺进,雨的震颤抽搐,就像是有人把灰白的阿伦古湖一下掫到了天上,又把它猛地折翻。于是,一千棵一万棵千年的胡杨同时倾倒。一千匹一万匹千年的公狼同时仰头长嗥。一千座一万座山头同时从乌云密布的半空塌落。一千个一万个部族同时聚集在他们各自神庙的图腾柱跟前,向着火和太阳的升腾,跺动他们一致地戴起了铜镯铜铃铜箭蔟的脚板。扭动。于是乎,干旱了千古百代的阿达克库都克水流为患。满坑满谷。满坑满谷地涌淌黑的黄的棕栗红褐的泥汤。洪水嗖嗖地打旋。陡岸崩坍。草根再度肥白……

他记得那天他没在村屠宰场门前停留。那一会儿,雨势悠悠忽忽地收敛,渐渐见小。车到家门口时,他的确想过,马上跳下车,冲进屋,找爹,叫他当着全家人的面,钉是钉铆是铆地把事情抖落清。但他没这么于。干不动。他实在太累了。在雨地里连着赶了这么些路之后,他着实累劈了,一摊烂泥似的,一点也动弹不了。后脊梁上的那根筋儿,死死地顿住了后脖梗儿,粗暴起来,一痉一痉地抽疼。下半身也全木掉了。他甚至都没法叫自己一直盘起的双脚,从巴叉着的腿弯里起出。他只得弯勾下那段跟泡菜坛子一般粗硬的脖梗儿,把很鼓壮的一个脑袋,沉沉地垂落到胯巴裆中间,狠狠地歇了一气。雨水冰冰凉地从他后脑勺和后脊板上连绵地滴淌。他那粗硬黑褐的皮肤,跟生牛皮一样,火烫火烫,雨水溅上,便立马儿地蒸腾起一股酸臭的热气。

后来,他叫大妹替他烧搓澡水。家里有专备来让男人用的澡桶。这桶,桶身深,桶口小。他往里浸,一坐下去,辛辣滚烫的花椒水就涌涌地漫到他宽厚的嘴唇上。澡间里,炉板烧得猩红。火墙烫得不敢摸。水蒸气弥漫。他犯晕。喘不上气。虚汗淋淋漓漓地往外冒。他开始虚脱。那天起早离开老满堡城时,只匆匆啃了两口头天夜里剩的于馍,中午晚上就再没填补。这一路,并不是没有吃食店或吃食摊,而是他没舍得花那份钱。也不想耽误工夫。只是在喂马的时候,跟着一起嚼两把生苞谷豆,点点饥。

后来,要不是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古怪的声音,那天他准得死在澡桶里。当时,他整个身板儿已经软不出溜地朝桶底瘫去。水堵了鼻孔。他推不开它们。想喊。但除了哈进更多的花椒水以外,根本没出得来半点儿响。乏力的双手胡抓乱挠。整个胸膛都像是填满了已经着了火的油棉,憋闷得就要爆炸,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是不肯松了这最后一口气,偏偏把牙关咬得铁紧。他委屈。想哭。想到这个家,窝囊的爹,自己刚开始实行的一切……他觉得再咋样也不能松了这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那声音。没错。是它。急切的,隆隆的,好像一面闷沉的老鼓,又好像在汪得儿大山背后埋藏了多年而待发的陈雷。它带着一的怨恨,又带着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气势,直透桶壁。他熟悉它,但从来也没听清过,它到底在咕哝个啥。从来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叫他干什么。搞不清它从哪来,干吗老跟着他。只知道听过一回以后,就老想听到它。不能说它就是个女人的声音。但他的确想听到它。蜇摸它。他总觉得它是在叫他跟它去,他也想跟它去。他太希望有那么一个东西,正经能做了他一生的主,哪怕只是一种声音。现在它又来了。它有些不高兴。嗡嗡地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假如它有拳头的话)。它嘟哝,一板儿正经地责备,又要他跟它去。他像见了亲娘,震起,在桶底猛地侧转身,鲤鱼打挺似的拼命蹬了一下腿,手使劲向前抓扑,正好扒住桶口,就这样,哗哗地带着一头一脸的水,从桶底里钻出来捡回一条小命。

后来,大妹来收拾澡间,见他脸色灰白,就问,咋的了?他啥也没说。他觉得说不清。出了澡间,进黑长的过道,他还回过头来寻那声音。止不住地要回头。但声音再没有了。只有澡间的门,虚开一条窄缝,漏出扁扁一片油黄的光,也泄出大妹用很旧的钢丝刷,一下一下刷洗澡桶的声音。

肖天放两年前去老满堡联队补了个缺,当了个除吃粮穿衣每月还能落几个子儿零花的联防兵。

头些日子,联队新来了个指挥长,叫朱贵铃。细皮嫩肉,戴副金丝边眼镜。在印度孟买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念了六年书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皮肤有点黑的老婆和一对皮肤不算黑的双胞胎男孩。有一天,朱指挥长忽然把肖天放叫到自己家,忽然打听起他的身世,忽然说到天放一家曾在老满堡住过许多年。尤其让天放吃惊的是,朱指挥长说,那会儿,你爹就是这联队的指挥长。虽说那会儿联队的兵员远没有这会儿的多,但你爹把掐把拿,大小事儿都攥在自己手。乙里。怎么,他一点都没跟你说起过?我那时候在他手下,还只是个屁毛都不是的书记宫,只领个见习军官的衔哩!朱指挥长这么说。

肖天放不相信。他记得肖家在老满堡城里居家过日子。那年他五岁。也许还要小一点。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最后所说的那些。他怕朱指挥长逗他。就像前任指挥长“老狗头”那样,总喜欢找个茬口,叫几个新兵蛋子上他家去混折腾~番取乐。但细看看眼前的朱指挥长,却又不像在混折腾人。

朱指挥长略嫌扁了些的国字脸,这时虽然匀称地分布了一种含意并不明晰的微笑,但眼底的神情,却明显贯注着关切和询察。他那微微咧开着的薄嘴唇,透着温和,轮廓是那样的鲜明,再加上唇上那一抹总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黑髯,便一总在俊秀中流露出许多豁达和明智,也流露一种多少要叫人为之担忧的敏感。他那双奇特的手,静静地安放在胸前,略微弓起手背,手指头触着手指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直这样让它们一动也不动地安放着。他靠在宽大的皮圈椅里,把脚交叠起,搁到写字桌上,远远地伸出,显得很随便,又很认真。他请肖天放也随便一点。找把椅子坐下。或者,从冰桶里取点菠萝汁,稀释了来喝。总之,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但肖天放不敢。他依然站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两眼死死盯住指挥长,紧紧贴住裤腿的巴掌心,却在渗出热汗。

他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所说的这一切,但又不能不信……他要闹清楚它。

雨越下越小,终于只剩下一片微细而又匀和的浙沥声,在忽远忽近地移动。大团大团冰凉的湿气,从黑得发黏的老房子背后,漫过宽阔而又低矮的屋顶,铺盖到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涌涌地随着那同样冰凉的晨风,向四下里伸展。那棵老榆树,仍然是那样的壮实、阴暗。荒草长得齐了窗台。草棵里散放着生锈的马拉农具。用树条子编扎起来的栅栏,大段大段地歪倒在水坑里。后山墙拴着两头黑叫驴。四匹自小由他养大的狼狗,冲出,扑到他肩头上,表示亲热。他没想到,它们居然还记得他。一见他,居然还躁动得那样厉害。

这就是家?

他挪不开脚去。

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去归置好它。他是那样的有力气。在哈捷拉吉里村,再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有力气了,再没有哪一个后生小子会像他那样尽心尽力地来归置自己的家了。屋顶上做瓦片用的木板,全是他用斧子一下一下砍出来的。做瓦片用的木板,不能使锯子锯。锯的板,起毛,滞水,易沤。假如再使刨子推一遍,又多一道手续,费大了工夫。所以,阿伦古湖边的许多村子里,干这活,直截了当使斧子砍,把锋钢的斧刃磨得极薄亮。天放想到雨从阿柈河源头来,一连七天七夜,乌云简直就像堵在了窗户眼儿上,雷紧着在方筒似的烟囱管里进进出出,房梁震得嘎吱嘎吱直摇晃,弟弟妹妹们惟一的去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小山背后的大屋里。他想到自己砍的木板,能让他们干干松松地躲过那连前山包也要淹去半拉的洪暴,他每回都要多砍出许多来,留做后备。他那院子里的荒草,那猪圈里的臭水,拿硝石、硫磺碾成了粉,去大干沟的陡壁上摘猩红的黄珠子果,捣出浆汁,一起拌和,用它治猪娃身上的癫疮。他清理地窖,修理桌腿。他掂着鸟铳,整夜整夜地守在槽子沟一边的柴草垛底下,打那狗日的黑獾,炼狗日的油,专治烫伤。他鼓起一身的肉疙瘩,做那乌黑枣红的腌鱼木桶……

那时他十四……十五……十六岁……以至憋到了十七岁,他不得不走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嫌弃爹的窝囊的。不。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觉出爹窝囊。只是说不清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但又怎么也闹不清、说不准、并且明晰地觉出自己再怎样使劲儿也无法改变这个家的现状时,他不得不走了。

……天放长得矮,爹的个头要高出天放一个头。同样不使胰子皂角,天放的手和脸总是黑漆抹乌的,爹却总是一副青生生的干净样儿。他不赌。对烟和酒,有也过,没哪,也照样过。没痛头。不馋它们。他喜欢娃娃。常常故意折腾村里的那些“泥猴”和“丫屁”,包括自己的三个女娃和三个男娃(他不逗天放。从来不)。他喜欢听他们叽叽哇哇乱叫。乱扭。他从来不打娃娃。弟弟妹妹经常挨的不是爹的棍子,而是天放的巴掌。在这个家,一个老绷着个脸,跟税警似的,总给弟弟妹妹做规矩的,也不是爹,还是天放。爹有一个好饭量。也有一身好力气。他腌得一手好鱼。这一招,在阿伦古湖畔,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虽说都是成鱼于,他在这个一把盐倒腾出的“咸”字里,却能给你玩出十几二十种各式各样的味儿。还有一手,也挺绝。他腌的鱼,不爱坏,经得住存放。存多久,鱼肉不爱干巴,不硬绷,老那么油脂麻花,透着个润劲儿,香红香红。他爱替人办事。他替人办事,意在给自己解闷儿。但他那“闷儿”,解得可真叫地道。譬如你托他做个板箱,存点面、存点豆什么的。转过身,他连锁鼻儿都全给安齐了。里头拦上隔扇,不叫豆和面,红豆和黑豆混了。等上罢腻子,再拿砂皮砂光净,叫儿子们抬到你家门口。剩下油漆活儿,就是你自个儿的事了。他没那么些钱,油箱子,特别费漆,一个大概齐能让人看得过去的箱子,都得油好几道。漆的价钱贵,也不好买。即便在索伯县城,一年里头也来不了几回货。

比起别的一切的一切来,爹更喜欢女人。他只爱跟村里那些三十出点头二十大几的老丫头小寡妇们瞎缠乎。他从来不在外头跟她们胡来。他把她们叫到家来。他有一张木床。大厚板。大高腿。宽得像个戏台。他在床底下铺上草褥、毡毯、床单,预备好用水的铜盆、梳头的镜匣和那条使了几十年的英国毛毯。他喜欢把那些女人塞到这大木床底下去做他的好事。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在床上于,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家里这么干。娘管不住他。她老了,病病歪歪,睁着失神的眼睛,活像一把在房顶上撂了百八十年的干瘪铁皮水壶。爹却总是不显老。爹说他在这些女人堆里搅和,是为了给天放相亲。但谁都清楚,这些个女人都比天放大许多。她们只喜欢跟天放的爹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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