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作者: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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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谭宗三想起,经易门当年最拿手的一招也是突然推开你的房门极迅速地四下里瞄一眼,然后掩上门就走。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推门、到底想瞄什么,更不知道他到底瞄到了什么、瞄了以后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而最厉害的就是他瞄到什么后根本不会在脸上有所表示,更不会对你说。但你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什么也瞒不了这个经易门。对于这个经易门来说,你身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隐秘。你是脱光了的,裸露着的!!

哦,经易门……经易门……我恨你!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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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海地区军管会政法组所在地,早年是当地一个叫熊荫田的大盐商的私宅。说不清楚为什么,当地盐商们的私宅都在连贯前后院子的中轴线位置上布置一条长长的水门汀甬道。“熊宅”自然也不例外。这样,每次当警卫人员押着谭宗三向我住的房间走来时,我总能久久地听到他鞋底擦着水泥甬道所发出的清晰而从容的窸窣声。他总是走得那么不紧不慢。就像他说话时,总要不紧不慢地滑动他那比一般男人都要显得更为尖突的喉结一样。按规定,被收监的他得戴着手铐来见我。迨走到我房门口,他站住了。他不好意戴着手铐见我。他希望去掉手铐。警卫人员来请示我。我答应了。我想,这样,也许更有利于我们之间的谈话。不一会儿,他们把已去掉了手铐的他带了进来。他温和地看了我一眼,甚至还低声说句“谢谢”。由于去掉了手铐,他的确显得比我第一次看到时更为文静。但由于戴惯了手铐的缘故,在谈话中,他两只手腕仍不知不觉地会向一起靠拢,并规规矩矩地并放在自己的腿胯中间,甚至在躬身去桌上取烟、点烟时,两只手仍不自觉地拢靠到一起。

仍像上次那样,我让警卫员早早地为他准备了一把靠背椅子,放在我那张办公桌对面大约两米远的地方。那是一把做得很粗糙的松木椅子,外表刷着一种似黄漆又不似黄漆、似黄粉又不似黄粉样极难看的东西。我不知道警卫员是从哪儿搞得来的,但显然不是这大宅里的原物。因为据说他们给我使用的这套家具才是真正的“原物”。而原物是一式的铁梨木清式家具,完全不在同一档次上。

和头一次不同的是,警卫员这一次给他找了个旧棉垫铺放在椅座上。一开始我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个新增加的“设备”。而比较敏感纤细的他,却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并立即猜到是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年轻警卫员做的事,便同样很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甚至还感激似地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去,细心地整理了一下那个棉垫,把布套上的皱褶一一抻平,并抖去褶缝里的灰土,这才坐了下去。

您觉得,这举止像一个“犯人”吗?

是的,通海地区军管会里凡是接触过这位“伪县长”的同志都说奇怪,“这家伙”怎么总是进入不了“角色”,好像总是不太明白(还是不愿意去明白?)自己已是一个犯人(犯官)。总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他还在跟你“平起平坐”着哩。

比如说,那一天晚饭又是吃包子。蛋花汤加素菜包子。一碟醋。几瓣生蒜。为了抓紧时间多谈一会儿,我就让他留在这里吃,不再回拘押室去赶那边的晚饭。这样可以省去不少来回路上所花的时间。当然,我不会跟他同桌共餐。警卫员把饭打来后,便把他押去隔壁,单吃他的。虽然不一定也给他醋碟和生蒜瓣,但蛋花汤是一定会给的。而我因为按规定吃小灶,除了这一切以外,总得另加一两个热炒。主食方面也有更大的选择余地。如果喝稀饭,我就要一碟切成丝的海蜇皮,再拌一点葱花,再拌一点麻油或辣油。或者把酱黄瓜切成了,再用菜籽油偏炒过,起锅前少撒进一点葱花少放一点白砂糖。每次吃完,他见了我总要客气地说一声“谢谢”,尔后稍稍对蛋花汤的咸淡和包子馅的成色作一点恰如其分的评价。好像至今为止,他依然顿顿都在吃这样规格的饭食似的。其实,从被拘捕的那一天起,他几乎已很难再见到大米白面。当时即便在通海城里,一般居民的月进食中,也得搭配三四成的麦牺那样的粗粮。每家都要腌几缸酱黄瓜应付青黄不接的蔬菜淡季。又何况他那样的“在押犯”?也许是嗅到了空气中油煽酱黄瓜丁的气味,他提醒我平日里不要吃得太咸。他说他看我印堂间的气色和手指甲的颜色,都不宜吃得太咸。“谭家的男人都比较注意养生。家里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传统……耳濡目染地,我也跟着熏了一点这种怪毛病……不过,有时也不无道理。比如看你的气色,你这人血热。肝火旺,而肺阴虚……干咳少痰或无疾……可能还有点便秘。用大黄黄芩清火,再配一点礞石哨石逐痰。或者用白前百部桔红甘草……平时多吃点绿茶。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这个人老好耍的喽!”政法组一位中年书记员用他那一口纯熟的苏北方言,笑着对我这样评价这位谭宗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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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谭宗三便跟我聊起经易门的事。记得我在前边已经提过,经家人最早仅仅因为特别会泡茶,才被谭家的上辈人看中的。那时候,很年轻的谭老老先生独自一人在上海江南盐政司衙门里赋闲候补。闲工夫太多,就常去竹林庵茶馆店坐坐,有时候邀集几个同窗友好,趁“积雨初弄,林烟犹宿”之际,访名士,剧谈竟晷;或者去南市四牌楼旧书肆、骨(古)董铺转转,有时候也去裕和洋行看看时新的西画(洋行老板在那幢二层的写字楼上专辟有一秘间,陈设他特地从欧美等地购来的十几幅裸女画。其实这些画根本也谈不上是啥名画。重要的在于裸着。全裸着。每幅都画得有真人那么大,甚至还要高大些。因此就取得了一种绝对的视觉震撼力。让观者迸息燥热。这几乎成了一些富孀阔少特地来此谈生意的重要动力。否则这幢早五十年就在公平路码头旁边建起了的灰旧小楼,何以能吸引了这么些不做生意、只靠变卖家里老骨董也不愁吃穿的男女来此地扯什么生意经?)有时也到信泰记译馆,听馆主摆谈摆谈外国的一些趣事。真是不要太开心唤!到得晚上,更有各种好去处。倘若想省钱,去丹桂园、宝兴园吃吃茶,听听书,看看戏,不生其他花心,有个八九只角子,马马虎虎也能混上一晚上了。

也有不好过的时刻,那就是黄昏时分。此刻可谓“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白天的喧嚣刚过,晚间的市面却又未到。特别是当晚饭还没有正经着落(通常总是有饭局候着的)只能去附近某小饭铺简易地过渡,尔后空对西窗外暮色中满院萧萧落木,确实让人有度秒如年之感。恰恰就是在这样一个叫任何一个独居在外的年轻人都会感到难捱的黄昏时刻,当时的谭老老先生结识了当时的经老老先生。

经老老先生年轻时在盐船上做船工。只因为特别会泡茶。一壶茶泡出十七八种花样经。轻展曼挪。跪坐摇移。念念有词。整肃精神。泡得只知道吃茶是为了解渴利尿通气打嗝讲闲话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一筹莫展。泡得他自己就像一只顺风船那样远近都出了名。名声传到那位盐政大人耳朵里。大人祖籍杭州,照例特别好喝茶、特别讲究茶艺。经老老先生从此得以在大人身边供职。但真正看得起他的人并不多。好心一点的人在背后戏称他为“茶相公”。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的人只说他是一杯“相公茶”。认为举手投足说话做事都有一点娘娘腔的盐政大人真正喜欢的还不是这杯“茶”,而是这位泡茶有方、暨粗壮有力的“相公”。

大人不该不长胡子。说话不该像苏州人那样糯腔糯调。大人象征性地娶了一房太太,至今依旧膝下无儿无女。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诗。“烟里十八柳下六,长约雨中苏堤后,留得三黛越江来,妄为君身心为榴。”他是把自己比作“妾小”的。

据签稿房的两位签事说,他两几次看见大人在花厅后头的那间小房间的那张铁梨木凉榻上,拥着这位“茶相公”,说些悄悄话。一只白净干瘦的手,在他背后抚摸着、揉捏着,嘘嘘地停顿,眼光娇涩。

年轻的经老老先生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些传言。从来只应一个沉默。也许大人喜欢他的正是这种粗壮之中能不顾一切的沉默。其实经老老先生年轻时长得并不算好看。同样的一张长马构脸,长满了疙疙瘩瘩的紫红色肉瘤。垂挂在当中的那一条粗大鼻梁的各个坡面,应该说还算是比较平直坦荡的。但也让豆花般大小的麻坑占据着要冲阵地。有人嘲笑道,人家一瓶雪花膏搽三个月,他搽起来,顶多两个礼拜,还要省着点用。他还是不反驳。从来只有沉默。一手把着他那只至为宝贝的明朝正德年间的米汤娇地白瓷茶壶,上身笔笔直地坐在茶房间的一个阴暗处。满脸阴郁得可以。后来就让所有那些说闲话的人意外。那年,年轻的谭老老先生奉调去总理内务府工程处供职,晋京前,执意地向盐政司大人把年轻的经老老先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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