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作者:海岩

我第一次在京师体校跆拳道馆的训练大厅里看到安心的一年之后,也就是在我和钟宁分道扬镇的一周之后,我把安心以及她可爱的儿子小熊接到了我的家里,开始了我们的同居生活。

这次和安心同居与上次我崴了脚无赖似的硬逼她住下来伺候我的那次完全不同,这次和安心正式地住在一起,几乎像是我们的一个共同的宣言,是我们双方都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自觉的选择,是一个舍此便得不到更有力表达的对对方的承认,是一个能让我们得到彼此的安慰、爱抚和依靠的方式。这样的生活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让我突然间变得像一个大人那样老成起来。

每天早上,安心会早早地起床,为我们做饭,我起来帮小熊穿衣服,和他咿呀学语地说话。然后,我们一起吃早饭,吃完早饭先不收拾桌子,把锅碗瓢盆和残渣余孽留到晚上再说。安心匆匆赶到三环家具城去上班,我和她同路,带着小熊到家具城附近的一个居民楼里,把孩子交给他的“奶奶”——一个儿女在外膝下荒凉特别慈善的老太太。那老太太为我们看孩子收费低廉,主要是图个孩子和她做伴儿得些晚年的快乐,就是我们不给钱让她白看她都愿意,但不给钱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每天送完孩子,我就出去找工作。我必须工作!因为我要养活安心和她的孩子。当一个你爱的人需要你时你会觉得非常充实和带劲儿,那是一件能让你激动不已的事情。这和我过去对工作的看法和心情截然不同。过去我曾习惯于无所事事,也曾渴望过出类拔萃,但无论哪一种都不及现在的感觉来很高尚。

开始时我并不知道找工作从心理上说就是一个自尊心被反复折磨摧残的过程。我的相貌英俊,有大学文凭,口才经过一些锻炼,也见过一点世面,求职面试时基本上能做到落落大方,举止有度,不会有脸红见生口齿木油的情形发生。我原以为,以我这种条件,即便不是商家必争之才,也不会没人待见找不到事做,因此不免踌躇满志。跑了几家公司才知道,现在缺的只是计算机软件工程师、高级财务、金融工商管理等屈指可数的那几类专业人才。哪儿都缺。像我这种专业不热,空有一张文凭的大学生只能算一般性人才。一般性人才可就太多了,哪儿都淤了。如果没有熟人提携,我自以为得意的那点学历和优点,在人家眼里,其实狗屁都不是。

在找工作的过程中,我不断降格以求,甚至还到一家电脑公司去干了几天“蓝领”,就是整天搬运那些死沉死沉的电脑。对外说起来是这家电脑公司供应部的管理员,但每天干的都是纯体力活儿。后来我发现搬电脑和搬白菜授大米搬木头之类的工作其实差不多,性质上没什么区别。我干了三天看出来他们需要的也就是一个劳动力,便当机立断把这家公司给炒了。时代变了,前些年总说槁导弹的不如卖鸡蛋的挣钱多,学电脑的不如着猪头的发很快,现在被颠倒的历史终于被颠倒过来了,实体力的怎么也不如卖脑力的更来钱!

我不得不去找过去在国宁公司工作时认识的一些关系,找了两家马上停下来。这些公司都是拿国宁当大客户捧着的,都知道我跟钟家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恩怨纠葛,都知道我是傍了钟家小妹又跟另一个女人偷情瞎搞结果让钟家给一脚踢出来的傻X.我在这些人眼里的形象是个活该倒霉的可怜虫,不值得同情。而且对我这种是是非非不清不法的人物大家避之惟恐不及,我倒贴钱白干人家都不一定要我。

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我的人。包括刘明浩,也包括我爸。

刘明浩我呼过他三次,不回;打他手机,接电话的是一女的,外地口音,我一听就是刘明浩廉价雇的那个小秘书,问了半天你是谁,我说了我是谁她马上就说刘总不在,出差去了。我知道刘明浩就在边上,能感觉到的。我本来想说:你叫他回来呼我。但想想还是算了,何必呢。

我去找我爸,可我一看我爸那丧魂落魄的样儿我什么也不能说了。我爸在我辞职不久,也被国宁公司解聘,理由是江苏籍民工和河南籍民工在工地上打架。打架的事儿其实根本扯不上我爸一点责任,说管理不严也该找那帮建筑公司的人说去。但我爸没有申诉,谁不明找这不过是欲加之罪,反正是要炒了你说什么都成。我爸虽然老了但这点眼神儿还是有的。他一点不恨钟宁和钟国庆,他恨的是我。

安心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她的人,她在北京唯一的故旧,她的那位启蒙教练得了癌症,半年前终于不治,死在医院里了。

她每月从家具厂拿两百元底薪,其余的就全靠销售提成。卖得好到月底能提个八九百,最高一个月提了两千六,卖不好报个三五百就不错了。提两千六那个月安心还寄了一千五百块钱给潘队长。上次小熊得急病高烧不退,者潘恰巧到北京出差,把随身带的一千元差旅费全垫上才勉强让孩子先住上了医院,这也就是我在京师体校路口看到安心向老潘掉眼泪那个晚上的事儿。后来老潘又寄了五千元给我,还了安心向我借去的那笔医药费。那五千元中有三千元是缉毒大队给局里打报告为安心申请特批的补助,另两千元是治活、老钱,还有队里其他一些同志凑的。安心一直就没还上。

我和安心的同居生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坎坷与艰难,而这也是我们共同度过的最快乐最激情的一段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从相爱中得到力量,感受幸福。无论多么不顺,从不抱怨对方。每天早上分手时,都被此鼓励,我们的信念就是我们都为对方而活着,而努力,因而精神上倍加充实。白天,我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不快,都会想到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家,都会盼望夜慕降临早早回到自己的小窝中。每天晚上,我们彼此依靠着,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着在沙发上睡去的孩子。为了节省电费我们关了灯,不开电视,就这样坐着轻声交谈。有时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坐着,安心把头枕在我的腿上,我们互相触摸着对方的身体,心里就充满了幸福和安宁,充满了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高尚和纯洁,还有那么一点点悲壮。

如果不算孩子的花费,那一段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总是控制在两百元以内,我们常常靠吃咸菜度日。安心说这种苦日子她反正过惯了,可杨瑞你吃惯了山珍海味一下子没营养了怎么能行。

我说没事儿我身体底子好,我以前就这么瘦跟营养没关系。那一段粗茶淡饭我倒没觉得营养跟不上,晚上几乎天天不拉地和安心做爱。我以前要是喜欢哪个女孩儿,那肯定是还没跟她上过床呢,一旦上过床了对这人也就谈了,甚至就颁了。我不知为什么竟能对安心的身体有如此经久不衰的迷恋。

我们每天做爱,我们的做爱因为彼此已经完全了解所以能够尽情尽兴,每次都特别和谐完美充分满足质量极高,只是需要压抑着声音尽量不吵醒孩子。我充分体会和理解到精神快感在性爱中的独特作用,我明白了没有爱的性交所得到的那种快感与我们现在每夜所感受到的高潮简直无法比拟。这种心灵的享受是我过去在花花公子的时期绝对体验不到的。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因为总也找不到比较适合的工作,只好拉下脸面再去干一些体力活儿。后来连搬运电脑这种工作都过这村没这店了。我后来到出版社搬过书,到副食品批发站搬过饮料和啤酒,到供电局搬过电缆……总之我需要挣钱!我需要每天精疲力尽面色苍白一身灰土地回到家让安心从心眼儿里疼我!

那时候我心里头如果没有疼,没有爱,没有被疼和被爱的感动,我肯定不会在这样的苦难中坚持。脏和果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种因为工作无着无落的焦急不安和外地民工似的低贱感。有一次我往一个名叫“星期五”的餐厅送啤酒,在门口碰上了过去追过我的一个女孩儿,她正一身名牌地和一帮时髦男女过来吃饭,见了我这样子都认不出来了。“哟,这不是杨瑞吗,你怎么这德行了?”我都听不出她的口气是属于真诚还是调侃,“我听说你辞职了,怎么着,是不是现在做上啤酒的生意了,还是在这儿体验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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