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梁家族

作者:莫言

马急一阵慢一阵地跑着,中午时分,跑下墨水河大堤;下午,把墨水河拋在身后;傍晚时,爷爷坐在马上,望见了那条比墨水河窄一半,弯弯曲曲地爬行在碱土荒原上的盐水河。河水像灰色的毛玻璃,焕发着模模糊糊的光彩。

县长曹梦九的一条妙计,把以我爷爷为首的高密东北乡土匪一网打尽,是一九二八年深秋里的故事。爷爷在日本北海道荒山野岭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忆这段惨痛的历史。他想起自己坐着乌黑的“雪佛莱”小轿车在东北乡的崎岖道路上颠簸时,是何等的得意洋洋,愚蠢无比。他想到自己就像一只鸟囮子一样,把八百个好汉子引进了罗网,他一想到这八百条汉子在济南府外一个偏僻河沟子里被机关枪打成八百个筛子底的景象就感到四肢冰冷。他披着一条破麻袋在一道浅浅的沙河里用破网片捕鱼时,可以望到半月形海湾里田埂般奔涌追逐的灰蓝色浪潮,那时候他想到故乡的墨水河和盐水河,他点燃树枝烧着日本北海道沙河里的细鳞鲢子鱼时,想着他犯了严重错误葬送了八百个汉子的生命之后的惨淡经历……

爷爷在凌晨时分,踩着济南府警察署高墙上的破砖头,爬上了墙头,又贴着墙壁滑到聚集着破纸烂草的墙根,惊跑了两只闲逛的野猫。他溜进一户人家,用黑直页呢军服换了几件破烂衣服,混迹在纷乱的市街,看着他的乡亲们、伙计们被一个挨一个地押进了闷罐子车。车站上岗哨林立,一派阴森杀气,闷罐车头上煤烟翻滚,排气管里蹿出尖叫的蒸气……爷爷踩着两根锈迹斑斑的铁轨,一直向南走,走了一天一夜,平明时分,在一条干枯的河道附近,嗅到了浓烈的血腥。爷爷踩着中断的木桥,看到桥下苍白的乱石上,涂满鲜血和脑浆,高密东北乡八百多个土匪一层层叠着,叠满了半条河……爷爷感到无比的惭愧、恐惧、仇恨。站在断桥上,他的生存的愿望特别强烈,杀人、被人杀,吃人、被人吃,这种车轮般旋转的生活他厌烦透了,他想起了炊烟缭绕的宁静村庄,嘎嘎吱吱响着的辘轳把清亮的井水绞上来,一头紫茸茸的驴驹子把嘴巴伸到桶里抢水喝,火红的公鸡站在生满酸枣棵子的土墙上迎着绚烂的朝霞引吭高歌……爷爷决定回家。他生下来一直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转来转去,跑出这么远还是第一次,他感觉到家在天外般遥远。他们是乘着火车来济南的,当时记得车头一直往西开,那么现在只要沿着铁路往东走,就不愁走不到高密县。爷爷沿着铁轨走,有时候觉得铁轨伸向别的方向,他犹豫了,但立刻又清醒了。他想到长江大河都要拐弯,人修的铁路那能不拐弯。铁路上有时出现翘着后腿撒尿的公狗,有时也出现蹲踞着撒尿的母狗。黑色的火车驰来时,他趴在路沟里或是路边庄稼地里,看着红色的或黑色的车轮哆哆嗦嗦地爬过,弯曲的路轨在车轮下扭曲;汽笛尖利的啸声通过翻卷叶片的庄稼和卷扬的尘土显出自己的形状。火车驰过,铁轨痛苦地恢复正常状态,乌黑、灰亮、好象一种不甘受压又无法逃避压迫的矛盾心情。客车上淋漓下的中国粪便和日本粪便挥发着同样的臭气,花生壳儿瓜子皮儿乱纸头儿镶嵌在枕木缝里……爷爷逢村讨饭,遇河喝水,不分昼夜向东奔,半个月后,他看到了高密火车站上那两座熟悉的大炮楼。火车站上,高密县的豪绅们正在欢送着荣升山东省警察厅长的原县长曹梦九。爷爷伸手摸了一下腰,腰里空空荡荡,他不知道用什么动作栽倒在地上,好久好久,他的扎到黑土里的嘴巴才嗅到血腥的黑土气息……

爷爷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还是不去看我奶奶和我父亲,尽管他在寒冷的梦境里多次梦到奶奶雪白的躯体,梦到我父亲古古怪怪的天真笑容,醒来后他肮脏的脸上沾着热乎乎的泪水,心脏像挨了拳头一样紧缩着钝痛。他知道,他仰望着满天的星斗知道自己对妻子和儿子的思念是多么深刻。但事到临头,站在熟悉的村头上,嗅着洋溢在暗淡夜色里的亲切的酒糟气息,他犹豫了。奶奶的一个半耳光,像一道冷酷的河流,把他和她隔开了。奶奶骂他:公驴!公猪!奶奶骂他时横眉立目,双手插在腰间,背驼着,脖子抻着,嘴里流着腥红的血……这丑恶的形象使他心乱如麻,他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被一个女人这样凶狠地骂过,更没有被一个女人用耳光子搧过。尽管他与恋儿偷情时心怀愧疚,但遭到辱骂痛打后,愧疚消去,原先存在于他心中的那点进行自我批评的可能性,被一种强烈的报复心情代替。他理直气壮地带着恋儿出走,搬到与我们村子相隔十五里路的咸家口子,买了一栋房屋住下,那段时间里他知道自己过得很不顺遂,他从恋儿的弱点里发现了奶奶的优点……现在,死里逃生之后,是双脚把他带到了这里,他嗅着亲切的味道,心里感到悲凉,他想不顾一切冲进那个充满丑恶与美好回忆的院落去重温旧好,但那痛骂的声音,那个抻脖子驼背的丑陋形象像高大的栅栏,挡住了他的面前的道路。

半夜时分,爷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咸水口子。他站在两年前买下的房屋前,见后半夜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西南方向的高天上。天是银灰色的,月是橘黄色的,月是残缺的,但那残缺部分浅浅的轮廓清晰可辨。月亮周围凌乱地散布着十几颗孤寂的星辰。房屋上、街道上洒着月亮和星星的清冷的光辉。恋儿黑色的、结实的、修长的身躯浮现在爷爷眼前。爷爷想起围绕着她的躯体的金黄色火苗和从她眼睛里进出的蓝色火花,缠绵的、对肌肤之亲的狂荡思念使爷爷忘记了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他攀住镶瓦的墙头。耸身上墙,跳进院落。

爷爷敲着窗棂,压住激情,低声呻唤:

“恋儿……恋儿……”

屋子里一声惊呼后,是一阵恐怖的战栗声,后来又是断气般地抽泣。

“恋儿,恋儿,你听不出我来了?我是余占鳌啊!”

“哥……亲哥!你吓唬我我也不怕!你是鬼我也要见你!我知道你变了鬼,你变了鬼还来看我我我心里高兴……你到底还是想着我……你来吧……来吧……”

“恋儿,我不是鬼,我活着,我活着逃出来了!”爷爷用拳头砰砰地打着窗户,说:“你听听,鬼能打响窗户吗?”

恋儿在屋里哇啦一声哭了。

爷爷说:“别哭,让人听到。”

爷爷走到门口,立脚未稳,赤条条的恋儿就像一条大狗鱼一样蹦到他怀里。

爷爷躺在炕上,望着纸糊的顶棚发呆。两个月里,他连门口也没出过,恋儿每天都把街上有关高密东北乡土匪的议论传给他听,因此他每天都沉浸在对这场大悲剧的追忆中,追忆到某些细节时,他就把牙齿恨得咯咯响。他想到自己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被雁啄瞎了眼睛。他完全可以有无数次机会要了曹梦九这条老狗的命,但终究饶了他。这时候他就联想到我奶奶。她与曹梦九那种半真半假的干爹干女儿的关系是促使他上当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因为恨曹梦九而恨她。也许她与曹梦九早就串通一气,共设圈套来坑他。尤其是听到恋儿说,恋儿对我爷爷说,亲哥,你忘不了她,她可早就忘了你,你被火车拉走后,她就跟着铁板会头子黑眼走了,在盐水口子住了有好几个月了,至今没回来。恋儿边说边揉搓着爷爷的肋骨。爷爷看着她不知厌足的黑色身体,一种隐隐约约的厌恶产生了。他从眼下的这个黑色肉体想到她的雪白的肉体,想到几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他把她抱到铺在高粱密荫下的大蓑衣上的情景。

爷爷折起身来,说:“我那支枪还在吗?”

恋儿惊恐地抱住爷爷的胳膊,说:“你要干什么?”

爷爷说:“我要去杀这些狗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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