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地带

作者:苏童

春节按理说应是好天,因为冬至下了雪,人们习惯于凭借冬至那天的气候预测过年的天气,一般都是准确无误的,但是这一年的太阳偏偏到除夕那天藏了起来,直到初三才露出半个脸来。应该是晴天的,因为冬至下了雪,但淅淅沥沥的冷雨从除夕一直下到初三的傍晚,节日的香椿树街上便是一片泥泞,出门拜年做客的人们打着雨伞穿着雨靴,孩子们不能放风筝和气球,妇女们不能在太阳下聚堆嗑瓜子和议论过路行人,女孩子舍不得在泥路上穿流行的丁字型新皮鞋,过年的气氛一下子就平淡许多,有人走在街上恨恨地埋怨不守规矩的老天爷。冬至不是下了雪吗?怎么过年又下起雨来了?神经病!

街上到处扔着甘蔗和果纸瓜子壳,还有许多红纸炮仗,有的炮仗完整干净,无疑是未炸响的哑炮,据说许多人家的关门炮和开门炮都是哑的,凭空给放炮人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

初一那天王德基的儿子小拐穿了一双来路不明的马靴在街上来回地走,他在达生家的门槛上蹭靴底的泥巴,高声对他的朋友达生说,X他娘的,过年有什么好玩的?一年不如一年了。

化工厂大门口有两只节庆灯笼,每到夜里便亮了。一只灯笼的红光直直地漫过狭窄的街道,投到素梅的窗户上,另一只灯笼则几乎就挂在滕凤家的北窗前,滕凤讨厌这种红颜色的光,她让达生用报纸把整个北窗都蒙住了,但那两张报纸放映成了淡红色;滕凤看着它仍然觉得刺眼,她只好改变卧床姿态,侧着身子背对着北窗睡。

自从耍蛇人滕文章冻毙于桥洞里,滕凤就请了病假在家里养病。别人都知道她是让桥洞里那死人吓的,掐了人中把她弄醒后也就忘了这件事,没有人往蹊跷的地方想,而滕凤躺在床上时脑子里经常盘算的就是这件事,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死人就是她父亲,滕凤想她含辛茹苦地保守了十多年的妇德,她做人的规矩应该是被香椿树街人们所称颂的,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对门的素梅,否则她就有资本戳自己的后背了。

儿子达生是听见她与父亲的争吵的。滕凤猜不透儿子是否记住了他们争吵的内容,有一天她一边看着儿子吃饭,一边就把数落儿子的话题切人到她的身世上,达生,你要争气,你不要惹我生气,滕凤说,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只有你一个亲人。我是孤儿出身,没有父母的,孤儿你懂吗?就是出世时父母就死光了的。达生果然瞟了眼母亲说,你怎么又成了孤儿了?整天就是吐苦水,怎么苦就怎么说,那耍蛇的老头不是你亲爹吗?滕凤一把抢下儿子的饭碗说,放屁,他是个老疯子,气死我了,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一个老疯子的话你一听就听进去了。达生好像有点走神,他咀嚼着嘴里的菜说,也奇怪,那老头怎么会冻死的?一个大活人被冻死了,真他蚂的滑稽。滕凤心里莫名地一颤,眼圈突然就红了,她说,养儿防老就防这一天,就怪那老头没好好养下儿女呀。滕凤还想说什么,达生却站了起来,到屋角上去推自行车,滕风连忙把饭碗递过去,你去哪儿?饭还没吃完呢,达生说,不吃了,大过年的也没个好菜,谁爱吃?我出去了,达生使劲踢开自行车的撑架说,我要去十步街,我要去找严三郎。

严三郎是谁?滕凤追出去问,但儿子头也不回地把自行车推到了街上,达生过了年是十八岁了,他脑子里装着另一个令人担心的危险世界。其实滕凤知道儿子不会对任何家事多嘴多舌,她只是习惯于担心而已。

滕凤站在家门口看了看节后变得更加肮脏的街道,心里想,又过了一个年了,一年一年日子就像飞一样地飞去了。外面仍然清寒砭骨,滕凤隐约觉得父亲身上的蛇腥味残存在她家的门槛上,门框上,就随手拿起抹布擦门槛擦门框,不知怎么门框上留下的水印也让她想起了蛇,蛇,嘶嘶游动的蛇,父亲的蛇,滕凤觉得脑袋立刻疼痛起来,她想还是回到床上躺着,刚要关门看见王德基拎着一扎糖年糕走过来,站在素梅家朝她拱了拱手,王德基喊,李师母,给你拜年啦。滕凤胡乱地敷衍了一句,拜年拜年,脑子里却在猜,王德基拎着糖年糕到沈家去干什么?腾凤关上门,又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看见王德基进了对门,滕凤还是猜不出王德基到沈家来干什么,她知道他们两家一向是没有来往的。

素梅也不知道王德基来干付么,她讨厌不速之客,但人家送了糖年糕来,素梅便陪看笑脸泡了杯茶待客,一边审视着沈庭方的表情。她想男人和王德基之间的来往肯定是不清不白的事,所以素梅后来在厨房里包馄饨的时候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老沈,听说你是从五楼上跳下来的?王德基把象棋子哗啦啦地往桌上倒,他说,来下棋,一个男人躺在床上多难受,陪你杀一盘解解闷。

你听谁说我跳楼?沈庭方说,不是跳,是到楼顶晾衣服不小心摔下来的。

街上都这么说,咳,跳下来摔下来都一样的,不死就算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下棋,你先走。

福?我还有个屁福,脊椎骨都摔断了,以后就躺床上吃劳保了,只好靠共产党养着了。

算不算工伤?算?算就好,这就是党的恩情了。

本来不算,素梅带着她弟兄几个到厂里闹了一场,她哥哥带了把斧头,她弟弟拿了把菜刀,这么一同就算工伤了,哼,嘿嘿,那些干部,那些领导!

欺软怕硬!那是什么狗屁领导?喂,老沈,你怎么不走棋呀?

我算看透了,他妈个X,沈庭方的眼睛虚无地瞟了眼棋盘,一改平日懦雅的作风,响亮地骂了句粗话,他说,走棋就走棋,我沈庭方做人丢了面子,在棋盘上可是战无不胜的。

沈家来了一串人,有老有少,都穿着新衣裳,手里拎着糕点、甘蔗和水果篮,从他们进门起王德基就偏过脸一点头朝每个人笑,王德基变得漫不经心,目光不时地溜向几个中年妇女,终于忍不住问,老沈,哪位是你姐姐?

你现在所看的《城北地带》只有小半章,要看完整版本请百度搜:总裁小说网 https://www.zongcaixiaoshuow.com 进去后再搜小说城北地带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