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

作者:苏童

沉草往后退。他看见陈茂的生殖器露出来在人们的头顶上晃荡着,陈茂的黑裤子被扒下扔到空中飞来飞去。他觉得恶心,浑身奇痒,那种突如其来的奇痒使他抱紧身体,恨不能死。这是怎么啦?他弯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见无数双光脚丫踩碎了圣火,香炷折成了两截躺在地上。沉草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烫手,他把它扔掉了,沉草抓挠着脸和脖子,他喊,“别闹了,你们都快滚蛋!”但他的声音也被快乐的潮声淹没了。佃户们喊,“老爷,把陈二毛捆在哪里?”爹说,“吊起来,吊到梁上。”沉草看见陈茂从人们头顶上升起来,很快地升到蓑草亭子的横梁上。陈茂的嘴张开着,像一只死鸟被挂在横梁上摇摇晃晃。谁把铜唢呐挂到了他的脖子上,铜唢呐也跟随主人在风中摇摇晃晃。沉草觉得陈茂的模样很滑稽,他却笑不出来,只是奇痒加剧。他想这个人与他之间存在某种生物效应,他看见这个人就奇痒难忍,心中充满灾难的阴影。沉草摸出了他的枪,他把枪举起来瞄准,准星线上陈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发强壮硕大。狗,沉草想那真的是一条狗让我恶心。沉草想不知道这是第几回了他举枪瞄准陈茂。你想杀了他吗?为什么你面对他总是虚弱不堪?沉草想也许这是害怕的缘故。你害怕一个人经常就是这样。沉草持枪的手垂下来,他发现佃户们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手。他用枪管摩挲着脸部,他看见自己的形象映在枪身上那么小那么苍白,疲惫和厌恶是从心里映现在枪身烤蓝上的。除了白痴演义,我谁也杀不了了。我只能将子弹留到最后一天。“让他吊在那儿,谁也别去管他。”爹指着陈茂对众人说。沉草扶住爹离开蓑草亭子,背脊上似乎爬满了温热的虫子。他猛然回头发现陈茂的目光是猩红的罂粟追逐着他们父子。对视间陈茂朝他咧嘴笑了一下,紧接着他朝父子俩撒了一泡尿。沉草看见那泡尿也是猩红的一条弧线,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人还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虚中发现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缚的长工陈茂在野地里摇荡着,度过了难忘的昼夜。夜里他把挂在脖子上的铜唢呐用嘴衔起来,我们听见从蓑草亭子那边传来的唢呐声在枫杨树乡村回荡,响亮而悲壮。那是1949年的深秋,你听到的其实就是历史册页迅速翻动的声响。第二天庐方的工作队从马桥镇开到枫杨树。他们首先听见的就是那阵唢呐声。他们在河边就看见一个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草亭子里吹唢呐,那情景非常奇特。工作队长庐方告诉我,把陈茂从梁上解下来时他们差点流出眼泪。陈茂的嘴唇肿胀着,光裸的身上爬满了黑色的飞蚤。庐方从挎包里找出一条裤子让他穿,他没接,却先抢过了别人手里的干粮。他一边嚼咽一边说,“先吃馍馍再穿裤子。”庐方还说从陈茂的脸部轮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学刘沉草的影子,沉草确实长得像陈茂。这一点谁都认为奇怪。他说枫杨树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初到那里你就陷入了迷宫般的气氛中。庐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队生活就像在海底捞沉船,你看见一只船沉在海底却无法打捞,它生长在那里。而每一个枫杨树人像鱼像海藻像暗礁阻拦你下沉,你处在复杂多变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样把沉船打捞上来。庐方回忆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门槛上眺望南方的时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罂粟的人到来,等待贩盐船从河下游驶来,泊靠在他的岸边。

解放了。收罂粟的人不会来了。庐方说。老地主默然不语。庐方跨过刘家门槛,看见大院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着白色与棕色的罂粟粉,他第一次看见那种神奇的植物花朵,罂粟的气味使他神经紧张,他抓住枪套朝大宅深处走,觉得阳光在这里有了深刻的变化,有人站在屋角的黑暗里修理农具或者纳鞋底,神情木然愚蠢,庐方知道那是枫杨树亘古不变的神情。庐方走到中院的时候看见了刘家的两个女人。翠花花丰腴的手臂上点洒着唯一的阳光,她的佩戴六个金银手镯的手臂环抱在胸前,她的乳房丰满超人。翠花花伏在窗台上向庐方点头微笑,“来啦,长官。”而刘素子当时在给一只猫喂食,刘素子不知为什么女扮男装,但庐方一眼就看出她的实质。庐方后来对我说他忍不住对刘素子笑了,他说他的绑腿布松了,他蹲下去系的时候看见刘素子砰地打碎瓷碗逃进了东厢房。在门边她回头张望,她的猫一样的眼睛突然变得恐慌而愤怒,事隔好多年庐方仍然忘不了刘素子的一双眼睛,“她真的像猫!”

庐方走过黑暗的仓房时听见一阵咳嗽声。透过窗缝他看见一个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上。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就掏出手电筒照过去。手电筒照亮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那个人昏昏欲睡但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谁在那儿?”那人说。庐方撞开木扉门。就这样他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同学刘沉草,就这样庐方见到了蜗居在家的所有刘氏家族的成员。他说中国的地主家庭基本上都是一览无余的。你只要见到他们心里就有数了,一般来说,我们的工作队足够制服他们。沉草坐在仓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痴演义从前啃馍吃的地方。你如果有过吞面的经验会发现沉草在干什么。沉草在吞面。你发现这个细节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记得沉草归乡时在罂粟地里的昏厥,但沉草现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确确实实在吞面。他听见整个枫杨树在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条路在茫茫雨雾中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红色楼房。他看见自己已变成一只蜗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见红色楼顶上有一只网球在滚动,那只球掉下来了在雨地里消失不见了。他听见整个枫杨树在下雨。蜗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洼里睡着了,而那条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们从后面狂奔而来,蜗牛听见了疯狂的脚步声,它想躲一下却无法挪动身子。他看见水洼被踩碎了,美丽的水花飞溅起来。他听见蜗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响,砰然回荡。

院子里打翻了一只竹匾。沉草走出仓房,嘴里还留有罂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阶上抱住头,他觉得从那场雨中活过来很累。爹咒骂着谁,把地上的花面拾进竹匾。那些罂粟如今像冬日太阳一样对他发光。沉草站着回忆他感官上的神秘变化。他模模糊糊地记起来很久以前他是厌恶那些花的,那么什么时候变的呢?沉草想不起来,他觉得困倦极了脑袋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他仍然半睁着眼睛,看见爹的手在竹匾里上下翻动着罂粟花面。“别晒了,收罂粟的人不会来了。”沉草说。“罂粟会烂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草不断舔着下嘴唇,他说,“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尝尝就知道了。”沉草听见自己在说话,他看见爹扔下花面惊惶地看着自己。“沉草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来抓住他摇晃着。沉草觉得他像一棵草灰那样轻盈,灵魂疲惫而松弛。他说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开他紧团的牙床,爹嗅到了他嘴里残存的罂粟味。“沉草你吞面啦?”爹抓住他头发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想睡着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临。他把头靠在爹的肩膀上说,“爹,我看见那只球,那只球掉下去不见了。”庐方记得沉草的形象在五年后已不再清俊不再忧郁,他肤色蜡黄,背脊像虾米一弓样起来,远看和他的地主父亲一样苍老。沉草想方设法逃避着庐方。但庐方总能在仓房的黑暗里找到沉草。沉草绕着大缸走一圈,跳进缸里,他像条蛇一样盘在缸里,一动不动,只是不时打着喷嚏,庐方怀疑沉草已经丧失记忆,沉草不认识他,他猜想沉草是装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后来精心设计了谈话的内容,因为他不想把第一场谈话弄得庸俗或者生硬了。

“沉草。周末了,我们去打网球。”

“草坪呢,草坪在哪里?”

“就在你家院子里打。”

“没有球,球掉下去不见了。”

“我带着一只球。”“我已经忘了怎么打网球。”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吗?”

“不知道,枫杨树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财产吗?”

“不知道。”“别装傻,你拿着你家的白金钥匙。”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东西,我没打开过。”“沉草,你明白我们来干什么吗?”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土改了,要把你们家的土地和财产分给穷人。”“我无所谓,我爹他不会同意的。”

庐方看见沉草从大缸里站起来,他的目光涣散游移不定。沉草仰面看着房顶上的一架纺车,半晌打出一个喷嚏。庐方突然听见沉草轻声喊了他的名字,“庐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凉的汗津津的手掌。庐方回忆他们手臂相缠时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仓房的蛛网幽影中他们同时看见一块浅绿色的大草坪,阳光在某个傍晚撒下无数金色斑点,他们挥拍击球,那只球在草坪上滚动着。庐方说,“沉草,打球去。”沉草浑身一颤,他的眼睛闪亮了一瞬复又黯淡。沉草抬起手臂擦着眼睛,他的身上散发出罂粟枯干后的气味。“那只球掉下去不见了。”沉草叹了口气。庐方很快甩开了沉草软绵绵的手臂,他也说,“掉下去不见了,不见了我也没办法。”我听见嘹亮的唢呐声在黎明的乡村吹响,那是1949年末风暴来临的日子。唢呐声召唤着枫杨树的土地和人,召唤所有幽闭的心灵在风中敞开。

风暴来临,所有的人将被卷离古老的居所,集结在新的历史高地上。“跟我来,乡亲们!跟我来吧,斗倒财主刘老侠!”我看见长工陈茂在枫杨树乡村奔走呼号。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古老的铜唢呐(后来唢呐在枫杨树成了革命的象征,农会的男人腰间都挂上了唢呐)。庐方回忆说陈茂是他开展农村工作以后遇见的最为自觉的农民革命者。他的翻身意识尤其强烈就像干柴烈火,你一点他就整个燃烧了。那是个难得的农村干部,可惜后来犯了错误。庐方说南方的农民们的生存状态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并不构成翻身意识,你剥夺他的劳动力他心甘情愿,那是一种物化的惰性。在枫杨树佃户和长工们都把自己看成一种农具,而农具的主人是刘老侠。当庐方的工作队访贫问苦的时候从他们嘴里听到的是刘老侠创业的丰功伟绩。他们说,“枫杨树千年出了个刘老侠,他的手指缝里能敛进金元宝。”庐方说只有一种农民才能革地主老财的命,他自己一无所有,他的劳动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剥夺,臂如长工陈茂,他是以一个完整的革命者出现的,你必须信任他。那一年陈茂自然地成为枫杨树的农会主任。陈茂从工作队领到一杆三八式步枪。陈茂腰挂唢呐肩佩步枪风风火火来往于枫杨树乡村,一时成为真正的风云人物。乡村的孩子看见陈茂就躲在草垛后唱起另一首民谣:

陈二毛,变了样一把唢呐一杆枪走到东啊奔到西地主老财遭大殃

陈茂走到刘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着腰间的唢呐吹了悠悠一声。他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道理。也许是提醒地主一家:我来了是我来了。他踢开门喊我来了,院子里一片死寂,几只鸡在地上的青苔间找谷子吃,厢房的门都关着,陈茂抓起唢呐又吹了一声,他踢飞一只鸡又大喊一声,“人都死光了吗?”东厢房的窗打开了。陈茂看见刘素子睡眼惺忪地出现在窗口,她的眼圈发黑,脸却苍白如纸,又一只猫伏在她瘦削的肩上。陈茂看见刘素子的淡绿色瞳仁里映着他的长枪,凝眸不动。她又被枪吓坏了。陈茂朝她眨眨眼睛,他总是从那张冰清玉洁的脸上发现受惊的神色。“别怕。”陈茂的手抠着枪带走过去,“我可不是土匪姜龙,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刘素子默然,那只猫叫了一声。陈茂歪着身子倚在窗前,端详着那个闭门不出的女人,他看见她雪白的长颈露在旗袍领子外面,一个梅花形的猫爪印清晰可见。那只猫又叫了一声。刘素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砰地关窗,陈茂的脸被木窗重重地撞了一下。“快滚,别这样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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