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

作者:苏童

一个卖鱼的女人把雀庄闹瘟疫的消息带到了城里。这种不幸的消息跑起来比骏马还要快,三月里小城的人都听说二十里地以外的雀庄去不得了,那儿流行霍乱病,许多人满面赤红地昏迷在床上,头发像枯草一样往床下掉,人们说是死神每天夜里来抓那些人的头发,抓去一把头发就割去一个年庚,等到他们的头发被抓光了,那些可怜的人也就咽气了。

城里冷清的棺材铺生意突然火爆起来,店主让伙计们用大车把一口口棺材拖到雀庄,又把雀庄的木料运回来,不知是哪家棺材铺把瘟疫的细菌带回了城里,细菌们像蚊群一样在城里飞来飞去,不知怎么就飞到了药店的女佣邹嫂身上。

女佣邹嫂有一天去集市买鸡,她挑了一只老母鸡准备回去给女主人炖汤,拎着鸡检查屁股的时候她就觉得一阵恶心,恰巧那鸡屙了一滩屎在邹嫂手上,邹嫂突然撑不住了,手一松,鸡从眼皮底下逃命而去,邹嫂想去追那只鸡,但她只是朝它挥了挥手就跪在地上了,人们听见她在集市上发出惊雷般的呕吐声,吐着吐着就歪倒在一堆鸡笼上了。

有人急忙跑到药店报信。那个报信的人口齿不清,纪太太的脸被他说得一点一点地发白,她抱着小手炉在柜台里愣怔,眼睛忽明忽暗的。店员们也都在柜台内外茫然地站着。纪太太扫了店员们一眼,头脑突然清醒起来,她抢过老王手里的鸡毛掸子在柜台上敲了一下,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她?

店员老王朝其他人挥挥手说,走,我们去把邹嫂接回来。老王话音未落就知道自己错了,他看见纪太太的鸡毛掸子在柜台上敲了第二下。

你们怎么这样笨?你们猜不出来她得了什么病?纪太太含怒睨视着每一个店员,她说,霍乱、霍乱、是霍乱呀!

是霍乱?老王怯怯地说,那就不能把她接回药店吧?那就该送她去医院吧?

那还用问?纪太太仍然怒气冲冲的,她说,你们这么多人涌出去干什么?又不是去喝喜酒,去两个人就行了,去两个人送她上医院。j

店员们一下都站在门口不动了,很明显他们现在意识到了某种危险,老王开始往柜台里挪步,一边挪着一边嘀咕,我手上这帖药还没抓完呢。

纪太太把鸡毛掸子横过来,挡住了老王的路,纪太太说,也别怕成这样呀,你把她扔在那儿不管,别人不说药店的闲话?虽说霍乱会传染,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去两个人,送走她就去澡堂好好泡一下,泡一下就把细菌烫死了。

后来还是老王领着一个伙计去了,他们把邹嫂架到一辆板车上,扭着脸推车去医院,路上遇见许多药店的常客,认识老王也认识邹嫂的,他们都问,老王你把邹嫂往哪儿送?老王扭着脸说,送医院。那些人立刻躲开了板车,闪得远远地追问,邹嫂染上霍乱啦?老王不敢向旁人透露实情,他急中生智地说,哪是什么霍乱?邹嫂让蛇咬了一口!

不用纪太太关照,老王也知道对邹嫂的病要守口如瓶,这事要传出去谁敢来药店抓药呢?老王用蛇咬的幌子搪塞了一些人。快到医院时迎面撞上了开诊所的金医生,金医生朝着板车端详邹嫂紫白色的脸,他说,邹嫂染上霍乱啦?药店的小伙计学着老王说,哪是霍乱?她让毒蛇咬了一口,她让眼镜蛇咬啦!金医生朝他们诡秘地看了几眼,忽然嘿嘿一笑,他说,蛇咬了?你们十味堂的蛇药不是很灵验的吗?老王知道金医生那种人是不好骗的,老王想遇到这种场合也只有他老王能应付了,他就把小伙计推到一边去,说,你小孩家懂什么蛇咬狗咬的?不要说出去,邹嫂她,她,她是小产啦!

老王依稀记得板车上的女人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想她还活着呢,那病看来也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可怕。老王当时根本没有发现邹嫂眼睛里的怒火,更没有想到邹嫂病得那么厉害,眼睛里还会喷出什么、什么怒火。

后来染坊的束太太就领着九女到药后来了。

束太太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知道药店急需女佣的消息的,她把九女推到纪太太面前,口口声声说九女要比邹嫂能干十倍。纪太太对于任何人的热情都是抱有戒心的,她闪烁其词地提到邹嫂的病:邹嫂在我这儿干了好多年了,这一病你就让我把她踢走,等邹嫂回来了你让我怎么见她?纪太太这么说着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当她看见束太太脸上的一抹微笑心就凉了,她知道邹嫂的病对于街坑邻居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你就别瞒我啦,束太太说,我也没说邹嫂不好,邹嫂也好,可就怕她回不来啦,你反正也要用人的,用人就用九女,是我表侄女,你用她就像用我一样放心。

纪太太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始打量九女,她看见一个粗壮的面若红桃的乡下姑娘,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手里的包裹不停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纪太太注意到九女的手骨节粗大,皮肤黑糙,那肯定是一双勤劳的手,九女的身板看上去也是年轻而健壮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九女的眼神,纪太太发现九女始终眨巴着眼睛,九女也在打量她自己。

纪太太问九女,你是哪儿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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