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中篇精选集

作者:余华

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汽车驶在上海灰暗的街道上,黑色的云层覆盖着不多的几幢高楼。车窗外的景象使我内心出现一片无聊的灰瓦屋顶。我尽量让自己明白前去的地方就是小城烟,在中午的时刻我已经摸出钥匙插入寓所的门锁了。因此我此刻坐在汽车里时,无法回避她坐在房间里椅子上的情景。我的心情如干涸的河流一样平静,我的激情已经流失了。我知道自己走入寓所时,她会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但她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没有想象。我会朝她点一点头,别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仿佛我并不是离去很久,只是上了一次街。而她也不是才来不久,她似乎已与我相伴了二十年。由于坐车的疲倦,我可能一进屋就躺到床上睡去了。她可能在我睡着时伫立在窗前。一切都将无声无息,我希望这种无声无息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汽车驶出上海以后,我看到了宽广的田野,而黑色的云层在此刻显示了它的无边无际,它们在田野上随意游荡。车窗外阴沉的颜色,使我内心很难明亮起来。

车内始终摇晃着废品碰撞般的人声。我坐在27号座位上,那是三人的车座。靠窗25号坐着一位穿着藏青色服装的老人,从他那里总飘来些许鱼腥味。中间26号坐着一个来自远方的年轻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使我眼前出现一片迎风起舞的青草。我们处于嘈杂之声的围困中。外乡人始终望着车窗外,老人则闭眼沉思。

汽车在阴沉的上午急驶而去。不久之后进入了金山,然后又驶出了金山。窗边的老人此刻睁开了眼睛,转过脸去看着26座的外乡人,外乡人的脸依旧面对车窗,我不知道他是在看外面的景色,还是看身旁的老人。

那个时候我听到老人对外乡人说:

“我叫沈良。”老人的声音在继续下去:“我是从舟山来的。”

随后他特别强调了一句:“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此后老人不再说话。尽管不再说话,可老人始终没有放弃刚才交谈的姿态。过了约莫四十分钟,那时候汽车已经接近小城烟了,老人才又说起来。老人此刻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似乎很不相同。他此刻告诉外乡人的,是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指挥工兵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老人的叙述如一条自由延伸的公路那么漫长,他的声音在那桩漫长的往事里慢慢走去。直到小城烟在车窗里隐约可见时,他才蓦然终止无尽的叙述。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我们三个人是最后走出车站的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着几个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与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我们一起走出了车站,我们大约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这时老人站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十分古怪地看起了小城。我和外乡人继续往前走,后来外乡人向一个站在路旁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什么,于是我就一个人往前走去。

很久以后,当我重新回想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开始的往事时,那少女的形象便会栩栩如生地来到眼前。当初所有的情景,在后来的回想里显得十分真实。以至使我越来越相信自己生活里确曾出现过一位少女,而不是在想象中出现。同时我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些都发生在过去,现在我仍然一无所有。我又恢复了更早些时候的生活。我几乎天天夜晚到住宅区去沐浴窗帘之光。略有不同的是,我在白昼也会大胆地游荡在众人所有的街道上。那时候我已不感到别人向我微笑时的危险,况且也没人向我微笑。

在我微薄的记忆里,有关少女的片断,只是从五月八日开始到那次不幸的车祸。车祸以后的情节,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化成了几个没有月光的黑夜。我现在走在街道上的心情,很像一个亡妻的男人的心情。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相信曾经有过的那位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了。

后来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写着:杨柳,曲尺胡同26号。

那天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完全是由于无法解释的理由,我打开了多年来不曾翻弄过的抽屉,我从里面看到了这张纸。纸上写着的字向我暗示了一桩模糊了的往事,我陷入了一片空洞的沉思。我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我把此刻的阳光和残留在记忆里的所有阳光都联结起来。其结果使我注意到了一个鲜艳的花坛旁的阳光。一个护士在那次阳光里向我走来,她的嘴唇在阳光里活动时很美妙。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叫杨柳的少女的某些事情。这张纸所暗示的含义,在此刻已经完全清晰了。这张泛黄的纸在此刻出现,显然是为了提示我。多年前我在上海那家医院收费处写下这些字时,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完全是机械的行为。直到现在,它的出现使我明白了自己当初的举动。因此在我离开此刻寓所窗前的阳光,进入街道上的阳光时,我十分清楚自己走向何处。

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已经斑斑驳驳。我敲响大门时,听到了油漆震落下去的简单声响。这种声响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才从里面传来犹豫的脚步声。大门发出了一声衰老的长音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到我时脸上流露了吃惊的神色。

我为自己的冒昧羞愧不已。

然而他却说:“进来吧。”

他好像早就认识我了,只是没有料到此刻我会如此出现。

我问他:“你是杨柳的父亲?”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进来吧。”

我随他进了门,我们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天井后,进入了朝南的厢房。厢房里摆着几把老式的椅子,我选择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坐下时感到很潮湿。他现在以相识很久的目光看着我。那是一个十分平静的男人,刚才开门时他已经显示了这一点。他的平静有助于我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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