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

作者:刘震云

甚至你已经对前途灰心失望了。你觉得在这次恐惧中你肯定熬不过去。但是等恐惧的风云终于过去和一切又雨过天晴的时候,这时你的心又扭曲地感到天地是多么的明亮呀,世界上还有这么灿烂的阳光吗?世界上还有这么幸福平和的日子吗?从此,讨好别人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人生习惯。白石头,原来你是一个怯懦的人。在这里你娘从小给你的影响和你爹从小对你的压迫是不能辞其咎的。你后天又是那样的不努力。当然,就是努力,你也难以从你既定的生活和习惯中走出来。你永远向往你爹娘那样的人。你渐渐已经学得不但爱一个人喃喃自语也往往在两分钟的间隔中要长叹一口气了。你的背已经驼了。你走路的样子再也不像少年时代的英姿飒爽而成了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那样的踌躇和犹疑了。当我们听到和看到你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白石头已经完了。你永远生活在一个阴影之中已经是命中注定了。现在这阴影和注定竟以这样的细微枝节的渗透和深入骨髓的点点滴滴的刺痛在伴随着你的一生。你将来的晚年会怎么样呢?你考虑到这一点没有?你现在都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了,到了晚年不更加要随风摇摆吗?记得过去和白石头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虽然接语和笑话说的不是太高明,是少年幼稚的一种抢先和表现,但那话语的语态和锋芒毕竟是勇敢的和气概压人的,于是我们在这气概之下,也就随着他笑了有时还是哄堂大笑。但是现在喃喃自语、驼背、陀头和动不动就长出一口气的白石头虽然有时在某些场合试图还要挣扎一下表露一下过去的气概和勇敢,可话一出口就显出他的怯懦、踌躇和犹疑不定了,一点也没有过去的不管不顾的灵光了。一开始我们还同情他在那里跟着他随声附和地笑上两嗓子,但一次次的退让使白石头又产生了错觉,接着更要得便宜买乖和得寸进尺以一个步态龙钟的中年人做出少年时代的狂放不羁的样子,我们就觉得这样的场合和气氛委实是太矫情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是到了这种地步,为了照顾白石头的心情和面子,我们还是委婉地告诉他:

「今天气氛不对,这笑话没有显出它应有的幽默。」

我们在评价他整体的时候,其实也已经包括他一激动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说的那句话:「你生气吧不值当,不生气吧它又生生地气人。」

但白石头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还自我强弩之末地在那里努呢。这时我们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到和一头扎到1969年了。他虽然表面上和意识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在1996年的穷途末路,但是起码他在潜意识中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对于他也算是万幸。不然他为什么要掐断时间回到那30年前呢?他为什么不去看现在的新舞台而要一头扑到过去的1969年的吕桂花的怀抱呢?意识包含着思想。不过泪在心里流他也就是不说罢了。想着这里,我们倒是对我们打小的伙伴和朋友白石头有些同情了,我们不该说些只顾客观和我们的心情而违他心意的话了。我们不该说他那些枯燥烦人不但让他自己也让别人心烦意乱的话不幽默了。我们应该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然后说:

「白石头,你说得真好,你说得真幽默,你快让我们把肚子都笑破了。你对生活的见解真是觉世,真是力透纸背和入木三分,真是人人生活皆有和人人笔下全无。」

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样顺着他说方方面面对他进行照顾在现实中会对他起到的负作用。他得到这样的鼓励之后,不就更要照着自己的愚蠢和怯懦走下去我们不就真的把他推到火坑和坭坑里去了吗?他不就更加不可救药再和他见面的时候我们不就要跟着他受更大的罪了吗?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和他的心灵相通是在哪个历史接点上相焊连着。这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我们还是让他暂时离开现实和1996年一段吧。我们还是由着他的性子按照他的思路和他共同回到1969年吧。回到天真可爱和多情善感的少年时代。朋友,当你对现实排解不开的时候,你就回到少年,这对于你也是唯一的解脱方式了。我们宁肯跟你回到你一切都不懂事但还有青春朝气的少年时代也不愿和你在破棉絮一样的乌云和恐惧中再呆上片刻。现实的乌云让它去见它娘的鬼去吧,我们回到我们过去的阳光灿烂的少年时代。现实中的人见他娘的鬼去吧──包括你像鸡窝一样的头发和睡了一夜嘴里吐出的中年口臭,我们回到少年时代花嫂时代她嘴里含着和呼出的口香、甜香和暖香温柔富贵之乡中去吧。

「我们去找花嫂去吧。」

我们对白石头说。

……

当我们听说吕桂花要嫁到我们村的时候,正是我们一帮小流氓处在穷极无聊无法排遣的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们马上跟全村人一起兴奋了。吕桂花嫁过来那年刚刚19岁,一切都含苞欲放。但这还不是她吸引我们的主要方面,吸引我们的主要内容,是我们听说,在她还没有出嫁之前,就已经在娘家和一个在他们村庄住队的公社干部相好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虽然我们表面上都和大人一起义愤填膺,但是当众人散去只剩下我们一群小公鸡的时候,我们对这消息又是多么地激动和对她和到来又是多么地急不可待呀。这时村中所有的少年都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公社干部,村中所有没有出嫁的少女表姐都把自己想象成了和公社干部相好的吕桂花。我们是一群多么热爱生命的少男少女呀。不但是我们这些少男少女,就是村里已经成熟的成年人,包括我们村的权威生产队长刘贺江聋舅舅在听完一次例行的谴责之后,半天都没有说话;当然大家在谴责的时候都看着他的脸色,对待这个风骚有趣的姑娘就像对待三矿的接车、煤块和老马一样要看他是一个什么态度。当然刘贺江聋舅舅的态度是不出我们意料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不能脱离群众和让群众失望的。等大家终于谴责完轮到他总结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不能不说和不能不表态的时候,他才从自己的想象和幻想中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角色和举足轻重的现实地位。他一下就清醒了和接着就愤怒了,正像我们要求的那样也像对三矿和老马的表态要求他沉着和稳重一样,现在他还没说话,就已经把一口浓痰啐到了当时牛来发家的门框上,接着愤世嫉俗地说:「这样的王八盖子!」

又高度概括地说:「这简直就是破鞋!」

又格外强调地说:「这我们娶的还能叫闺女吗?」

又说:「连二婚头都不如!」

又说:「要是我儿子,根本就不能娶这样的娘儿们!」

又说:「按照我过去的脾气,根本就不能让这样的女人进村!」

当然这些话都没有什么新意了。都是刚才大家已经说过的话。但正因为这样,它就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放心了。但等众人从牛来发家门口散去之后,刘贺江聋舅舅又留下刚才对这一事实的主要叙述者李胖头,这时放下生产队长和权威的架子,马上从语言、语态和形体动作上做出已经脱离了公众场合和严肃谈话的姿式,开始转换成我们现在作为私人谈话随便聊聊的样子在那里突然恬着脸笑着问──这样的态度转变也让我们猝不及防,由于弯子转得太陡,一下让我们这些还留下没有走的少年有些反应不过来呢──但是刘贺江聋舅舅──他并不是真聋,只是一个乳名和习惯性叫法罢了──已经厚颜无耻地恬着脸问:「那个公社住队干部叫什么?」

接着又加了一句评价:「这个王八蛋,倒是便宜了他!」

那个主要叙述者李胖头这时也来了精神,答:「就是镇上配种站的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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