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

作者:刘震云

「马走日字象走田,人走时运猪走膘」。

丽丽玛莲大酒店的大堂里,挂着这样一幅标语。如同有些酒店的电梯间每天要换上不同日期的地毯、餐桌上每天要换上不同的时令鲜花──昨天是一束玫瑰,今天就应该是一束鸢尾花;昨天是一束鸢尾花,今天就应该是一束狗尾巴草──房间里每天要换成不同颜色的床单和被罩一样,丽丽玛莲大酒店每天在大堂里都要换上一幅不同的标语、口号、俚语、俗语或者干脆就是知心话。这是文雅之后的粗俗,这是拘谨之后的随便,这是珍馐佳肴之后的贴饼子熬小鱼,这是纵欲之后的一点羞涩和大恶之后的一点回头是岸。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悬挂着一条街头标语,不啻在炎热的夏天突然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或在冰天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温暖的驿站。有一次玛莲当着我们的面说,这也没什么稀奇,就像伟人的语录几十年之后就成了卡拉OK一样,文化大革命到了我们这个世纪的作用也就是在我这个大堂里换换标语了。对于这些一天一换的标语,一开始看着还感到新鲜,但久而久之,对于我们这些经常出入玛莲饭店的人来说,也就见怪不怪甚至觉得玛莲有些夸张了。一天一天的标语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哪里有文化大革命那么惊心动魄呢?──就像情人的结交一样,初结交还可以,时间一长就味同嚼蜡了;哪里有12岁的初次惊蛰让人震憾呢?在这些标语和知心话中,别的对我都是一晃而过,还就「人走时运猪走膘」这句话让我在心里「格登」一动并停留了很长时间。世界就是这样。一切如同满天移动的云块,你保不齐哪块云彩有雨,你拿不定主意出门是不是该带雨披;你觉得世界很严重,将雨披带上,出门不久,烟消云散,世界的东方,推出红彤彤一轮红日;你觉得今天红日也会出来,告诉小孩他娘,乌云遮不住太阳,雨披不带了,出门不久,你正骑在自行车上,霎时间电闪雷鸣,降下瓢泼大雨,你正好被浇了个「落汤鸡」。已经中年的你躲在小商小贩的雨篷之下,看着眼前在风中挣扎的雨丝,马上就想起了你似水流年的人生,鸡毛狗碎的种种细节──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吗?在这沥沥啦啦的雨中和小商小贩的讨价还价声中,马上就有一丝布尔乔亚的伤感呢。

人是一片云,人是一股烟,人是一片绿叶,虽然一片片绿叶都不相同;人是无人知道的小草,眼看着他们在风中雨中挣扎──人要走了运气,昨天还是街头的乞儿,看他躲在酒店的一隅喃喃自语,今天就看着他在主席台上招手;你说,我过去与他很熟,他这个人品质坏得很,挤公共汽车的时候,就爱往女人身上蹭;打仗的时候,一听到炮声就往阵地后面窜。但从今往后,他出门一溜车队,不是不用挤公共汽车了吗?他向往的起码还是异性关系,不还不是同性关系吗?他就是以前往小伙子身上蹭,你又能怎么样呢?我建议你现在还是放聪明点,不要按照过去的身份,上去哥们长哥们短的大声喊叫,说些过去的往事,你最好还是谦虚地站在他面前,听他作指示,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同样,看到影帝、大款、凡是在五星级饭店出出进进的贵族男女,都不要想起他们的过去,就按他目前的身份对待他或她或它(含他们手中牵的狗)。纯粹出于羡慕和嫉妒,我曾经喃喃自语地研究过世界上一些发迹人的历史。他们都是要不发就不发了,要发就相对集中,有一个爆发期;那真是时来运转,说爆就爆,火爆,想不发都不成,想不成功都拦不住;前两天看他还躺在那里是一团稀面,转眼之间被下了油锅,再夹出来,就是金灿灿胖嘟嘟一颗硕大无比的油条。变不成油条的人,就永远是一团稀面。所有的人到了晚年,都爱回忆自己的青春往事,那就是还原成稀面之后,又在回忆油条。当然,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长江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但这是失意文人对历史的看法。他把他自己的无奈与失意毫不道德地转嫁到历史身上。为了这首诗,我曾请教过我的故友、三国时大名鼎鼎的曹成曹丞相。他说,这首诗是狗屁。与人打仗,如果想着是非成败转头空,那不是阿Q吗?这是把现实和历史搞混淆了。曹成沦落为一个普通庸俗的村民已经一千多年,但这话说的,还颇有丞相风度。曹成边说这话,边住上拔了拔补钉摞补钉的大裆裤腰,接着眼中还真放射出昔日的威风的光芒。

马蹄声踏过了我们的心田

……

我们不约而同地背诵起新军时代的这首诗。第二天我返回京城时,曹成背来半麻袋新出土的落花生,动感情地对我说:

「小侄一番话,激起了我心中许多浪花。一把落花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地里种的,拿回去哄孩子吃吧。」

后来我在小贩的篷子下避雨的时候,还常常想起故乡的他老人家。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比较相通。与他老人家的千年失意相比,我的自叹自怜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不是非要把自己和英雄、火爆、成功、大款、油条、锦上添花和时来运转联系起来,置辛酸文人的目空一切和看破红尘于不顾,我清楚地知道,高高在上的永远是少数,共同把日子过成一桶稀粥相互分不清面目转眼间烟消云散的是大部分,世界永远是上流社会的世界;我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到了这把年纪还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在街上走,别人比我年轻却刚洗过桑拿按过摩用女人一样的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坐在法拉利里或骑在毛驴上往前跑──他们还在车里啜「可乐」呢。我异性关系还只是在床上混口饭吃的水平,别人怎么就发展到了同性关系?不患贫患不均。我看着他们来气。这种来气的心理损耗比不让坐法拉利不让骑毛驴找不到同性关系伙伴还让人受折磨。我小的时候,一个一块玩尿泥的朋友的娘黑大憨粗──往往在吃饭的时候大声训斥着一桌子像猪娃一样的孩子:

「多喝粥,少吃馍!」

我的众多的饿死的乡亲在临死时说:「让我吃口干的!」

我就是那只能喝粥不能吃馍的可怜孩子和临死时也吃不上一口干的可怜的乡亲。我至死不知道两个男的躺在一块两条毛茸茸的腿交叉在一起的滋味、乐趣和感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混迹到上流社会,与一帮道貌岸然男的打着领结女的戴着纱罩的人在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上平起平坐?只有那里才可以愿意吃干的就吃干的,愿意喝稀的就喝稀的;男盗女娼已经不算什么,非男非女才是时代新潮。时机在哪里?机遇在哪里?契机在哪里通行证又在哪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管什么用呢?我常常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偏腿站在五星级饭店的门口,看着旋转门进进出出在旋转的男男女女、领结与纱罩,看着看着就看呆了。最后眼里憋着委屈的泪心里在愤怒地喊叫:「我操你们大爷!」

多少年后,我与世界著名球星也是著名同性关系者巴尔·巴巴裹在了一起。一次我们缠绵之后,又像贾宝玉林黛玉一样躺在一起叙话。当我重提这段往事时,他一边爱护地用指头为我梳理着头发,一边深情地看着我赞叹:「别看你那时地位低下,这句话却出口不凡!」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凡?」

他:「从你当时愤怒的对象讲,你当时就有同性关系情结,不然我们也到不了今天。等我们有了孩子,我不就是孩子他大爷?要不,就仍然让他叫我大妈好了。」

说到这里,他以袖掩面,倒像女人一样「嘀嘀」笑了。我也笑了。与他躺在流动的水床上。流动就是舒服。他的手在我身上轻松舒展地流动着。我嘴里抽着一支薄荷型香烟。这时想起当年在五星级饭店门前肮脏委琐的样子,不禁一阵庆幸。我怎么就从苦难中挣脱出来了呢?我怎么就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到了上流社会呢?我不是在做梦吧?由苦难到幸福,站在幸福的彼岸回头再看苦难,心里可就有说不出的感慨。感谢生活,感谢苦难,苦难是一笔财富──你这样告诉你的后代。世界上的伟人,都在操着同样的统一的口腔说话。如果你当时没有脱离苦难而被苦水呛死了呢?你又该在临死之前说「给我一口干的」或是像我当年站在五星饭店门口一样骂「我操你大爷」。于是我们只好等待时机、契机、通行证、毛驴、云开雾散和黎明前公鸡的第一声啼鸣。公鸡,让我吃口干的。在我喝粥的同时,别限制我吃馍头。让我在这雪地上散点野吧。让我去参加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会吧。让我每天都见到那些贵族、豪门、政客、大款、影帝、领结、面纱、自命不凡和自命清高的人吧。我可以等待,我比别人更富于耐心──因为:世界上所有优秀的著作都在反映同一种心情:悲凉与等待。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但等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却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它到的太突然,它使我们的焦急心情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它使我们露出自嘲的笑容。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所等待的一切,原来是这么简单。我们发生了怀疑:这是我们等待的吗?是事情本身就这么简单,还是我们自己心理上把世界搞复杂了?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真能把地球给翻转过来吗?世界真是一个圆圈吗?事情真是一个琉璃蛋吗?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我们面前,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辈子眼睁睁不见琉璃蛋的到来,又说明什么呢?我庆幸我没有心脏病。有心脏病的大哥或大姐,企盼过久,积劳成疾,一见琉璃蛋滚来或东方露出了黎明的曙光,血液「呼」地聚集在一起,凝结不散,大哥或大姐立即气绝身亡,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了悲壮和圆满的句号。我应该感谢孬舅,我应该感谢同性关系者,我应该感谢丽晶时代广场,我应该感谢请愿和对话,他们的一切和他们事情的奋斗结果与我毫不相干,同性关系者有没有家园我并不关心,我感到兴奋的是,从这个事情上,我竟然渔翁得利,同性们在那里麻烦、棘手和痛苦,我却从中间捞到了不少好处;它竟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和命运上升翻转的台阶。过去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文人,现在经过一个与文字毫不相干的事件,我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文学大腕。过去苦苦奋斗那么多年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唾手可得,三千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虽然说惭愧我也惭愧,看着十里坡酒店──门前的酒帘还在那里飘呢──中被自己麻翻的人倒下,拍着手说声惭愧,指着他说「倒也倒也」。「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但心中依然很得意。你想想,满大街都是你一个人的书,全世界的人都在捧着你的两本书在看,在说,在传,在议论,在评价,报上说的是它,电视里说的还是它,大家见面,都在问「你看过它了吗?」似乎谁没看过谁就不够档次,谁没看过谁就跟不上时代潮流,当然马上就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所以不管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见面都说看过了,都齐声叫好,说这两本书出得太及时了,太必要了,太让人开眼和太让人吃惊和眼红了。连权威的文学评议家权威的报纸专栏,都说这是两朵艺苑的奇葩。《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看人家这名字起的,就透着奇异、学问、智能和灵气。不是任何人都能起出这样的名字的。我们还是服了他吧。「秘书长加同性关系,先睹为快;小刘儿成大腕,今非昔比」。看看电视中的回放,在丽晶时代广场,我与孬舅骑毛驴站在一起,还给老人家出主意,对付一帮同性关系者呢;孬舅是人中豪杰,我当然就是文坛大腕,不然我怎么与他站在一起?不然老人家怎么会让我出主意?虽然我们平日从事的行当不同,但世界在根本意义上都是相通和殊途同归的。秘书长平日的工作是对付人,我写书是琢磨人,琢磨与对付,是意识和实践的两个方面,不然我也不会想出那么绝妙的高招;这高招一经采用,立即生效,使孬舅得胜回朝──这是理论运用实践的极佳体现。

我的名声就这样猝然雀起。虽然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太让人措手不及和没有思想准备,但我几天下来,马上也就适应了。没有适应不了的形势,没有适应不了的世界。我们连小贩的雨篷都不怕,还怕丽丽玛莲饭店吗?我们连死都不怕,我们还怕生吗?过去小文人都委屈的当了,现在文学大腕还当不了吗?当然一切还是有些紧张、有些手忙脚乱,但几天下来,也就从容自如,应付得当,游刃有余甚至有些不在意的潇洒了。不就是接待来访,给人签名,上报纸,上电视台吗?接待采访可以趁机拍几个条儿好的女苍蝇,给人签名可以签到别人难以亲近的身前或身后的随便可签的地方。当然,我也不会忘记,还要趁机宣传自己下一部还没有写的著作并马上与书商签了一大串抬高码洋的合同。当然,这时你会感到很忙,许多没想到的事情,许多没想到的朋友,许多没想到的美妙的机会和圈套,都纷至沓来,排着队等候你的挑选。贵族、大款、影帝、领结、面纱、旋转的门和不旋转的电子自动门,Party和非Party,先锋Party和后现代Party,漆黑的或粉红色的大门,过去闸在你的面前,现在自动开启。朋友,进来吧,我们是同类。鲜花、美酒、美男与美女,你要什么?从今往后,我们承认你,我们可以称兄道弟,我们可以狼狈为奸,我们是少数人,我们可以坐在大多数人的头上,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指点江山与激扬文字,领导时代与吃喝拉撒睡的潮流。

我很快混迹于这些新的人类和类人中间。过去的朋友,请原谅我。不是我不在意,不是我不珍惜,人生的道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只靠回忆。这首歌词写得怎么样?在丽丽玛莲五星级大酒店的咖啡厅里,我问坐在我对面的穿著咖啡色大衫戴着墨镜的当代影帝瞎鹿。如果我再靠回忆,再与过去的芸芸众生与百分之九十九在一起,我还怎么能与瞎鹿平起平坐呢?瞎鹿往上推了推墨镜,身子往前欠了欠,并不与我搭话,而是端起了面前的咖啡,抿了两口;等将身子又放回到沙发背上,错开一个时间差,才面无表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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