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

作者:梁晓声

她和他们,一路之上,虽尽在说牛,问牛,谈种种结果牛的方式和手段(那些方式和手段,虽然在他听来未免太残酷太悲惨,但因最终与艺术,尤其是与身旁一位气韵鲜活,神光爽迈,秀耸灵动的倩女连在一起,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了),却只用“屠”这个文言品类的字,而绝不用“宰”或“杀”等俗字发问。

倩女听罢,笑盈盈答道:“少则要屠五六头。多则要屠十几头。看情况而定。若你们翟村人和我们配合得好,协助得好,我们就不虚此行啊!这,还要依赖于你,为我们,尤其是为我,对你们翟村人进行些必要的开导哇!在国外,商业片,更是大制作。大制作,必是花大经费。我们有香港老板的赞助,多屠几头牛算不得什么。钱,我们是很舍得花的哟!”

他保证,只要舍得花钱,翟村人是肯让她和他们尽兴屠牛的。乐意屠多少头,便随她和他们的心愿了。他虔诚地奉承地表示,若有机会为他们,尤其为她效劳,简直是他的幸运。他对身旁这位看去细柳娇杨,柔花荏弱模样的倩女大展屠牛手段的情形稍加想像,便觉得那定是蔚为壮观的场面无疑。那情形那场面将来映在银屏之上,也必倾倒亿万观众无疑。他怎么能不鞍前马后为她大效其劳呢?这乃是他十分心甘情愿十分愉悦快哉之事啊!……

她那双细细勾勒了眼影的仿佛最善洞察男人内心活动的美目明眸,将他睥睨一睇,带有几分请求地说:

“我想聘你做我们一位编外的制片,酬金丰厚,字幕出名。我们此行,是太需要你这么一位人物了!可就不知……你……是否肯赏给我们这点儿小面子?……”

“我?……赏给您?……倩女同志,不,导演同志,您这明明的是在说一番反话给我听啊!您这可是太抬举我了!您……”

“那么,你同意啦?”

“我……”

他那种受宠若惊呵,他那种诚惶诚恐呵,可都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对方刚刚致负重托,这会儿又乖诉恳愿,多么友好,多大的信赖哇!他太受感动了呀!

“我不需要钱!钱算什么!”

由于太受感动,他的表白能力竟梗阻了。由于太受感动,他有些杌陧不安了。所以呢也就词不悉心了。其实,钱,正是他所需要的。很需要很需要。他不是百万富翁,不过是还没拿到文凭的研究生。这年头,每月八十几元,不够买一条好烟的哪!他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尽管我很需要钱,尽管钱对我太重要太算什么了,但比起您倩女兼导演同志对我的友好对我的信赖对我的抬举,反而就变得轻如鸿毛了!

“钱还是好东西!有了钱,才能办成许多事嘛!比如我们,没钱,就拍不了《屠牛倩女》。我们都不是些假清高的人。你也用不着在我们面前假清高是不是?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都别贬低钱。你可以随便贬低哪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或哪一个美貌的女人。比如我。但是你今后千万千万不再要说贬低钱的话啦。世界上的女人,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梦想。世界上的男人,也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女人。如果说男人除了爱钱和女人,还爱别的不少东西,那也是为了女人才去爱的。正如女人除了爱钱还爱梦想,那不过是因为梦想不是使女人变得天真烂漫,就是使女人变得傻兮兮的。男人们喜欢的,不外乎这两类女人罢了。聪明的女人深谙个中奥妙,为了博取男人喜欢,不爱梦想也要装出几分爱梦想的模样,是这么个道理吧?”

这一大番话,简直令翟村的后生茅塞顿开。若不是在奔驶的汽车上,真就会五体投地起来!这么说话的人,能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的人,他接触的是太少啦!率肆胸臆,襟怀坦白,诲人不倦,这样的一位倩女,难做娇妻,仅成佳友,也是三生有幸的啊!不管她屠不屠牛的。

他诺诺地就说:“大姐,我一定牢牢铭记您今日此时对我的一番谆谆教导!我……我叫您大姐,您不介意吧?……”

“已经是自家人了嘛!随你愿意怎么叫都成,叫大婶也是可以的!”

她的调侃之词听来都是声声悦耳的。

满车人哄然大笑。

正是受宠者知其宠所归,施爱者知其爱所付。翟村的后生,似乎不再是翟村的人了,似乎便是那辆乳白色的小面包所载之倩女导演大姐等众人中的一员了。甚至好像差不多已经是她的一个亲信了。甚至他已经开始站在倩女导演大姐的立场,代表着她的利益,思考怎样和他的那些既不坑人也不吃亏,既非常爱钱有时也还多少讲那么点儿乡亲情意的翟村人交涉、周旋、谈判、讨价还价了。在翟村,虽然他是晚辈,但却是个很有些号召力很有些影响力的人物。他是翟村开天辟地的第一个知识分子嘛!翟村的女人爱钱、爱孩子、爱串门儿、爱传播飞短流长,不爱梦想。如果说爱想未免包含了点儿异想天开的意思的话,翟村的女人却是连梦想也是不怎么梦想的。翟村的女人是些实实在在的女人。以翟村男人们的看法来说是这样。她们当然也是些与翟村的男人们合辙配套的女人。除了他自己所爱的婉儿例外。婉儿姑娘是多少有点儿爱梦想的。比如她就总是梦想着早日和他完婚成了他的媳妇——他对这一点已经很有些不情愿了。这不就证明她是多少有点儿爱梦想吗?接受了倩女导演大姐的谆谆教导,他虽然茅塞顿开,却同时产生了新的困惑,他判断不了婉儿因为多少有点儿爱梦想,是变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们天真了浪漫了,还是变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们都傻兮兮了。而对于翟村的男人们,他了解得更为深刻。不,不,谈不上深刻。因为翟村的男人们,本身就谈不上深刻不深刻的。谁和翟村的某个男人混几天,短则混个几小时,甚至混上一会儿,差不多便可以把某个翟村的男人估摸透了。谁估摸透了某个翟村的男人,差不多同时便把所有的翟村的男人们都估摸透了。他们第一爱钱。第二爱女人。倩女导演大姐对于男人的看法,真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哇!如果说翟村的男人们总还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丁点儿男人的深刻可言,那便是——由于第一爱钱,所以第一忌讳谈钱。由于第二爱女人,所以第二忌讳谈女人。如今之中国男人,不谈钱不谈女人的极少了。所以翟村的男人们,可谓都是些保持中国男人本色的男人。按传统来讲,也就都是些难得的好男人了。一百年后,说不定仅仅凭第一不谈钱第二不谈女人这一点,很可能被列入国宝,加以重点保护。翟村的男人们,第三所爱,是爱热闹,爱游戏。以逻辑学来分析呢,这第三所爱,与爱女人有直接的关系。翟村的女人们,像翟村的男人们爱女人一样地爱热闹,爱游戏。心里头爱,从不说爱。说爱,不是就不贤淑了吗?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她们爱热闹爱游戏爱得一向非常矜持非常庄重。从来不伤大雅,不失体统。爱热闹爱游戏,乃是她们不可久抑的需要。不亚于她们在情欲方面的需要。因而制造热闹发动游戏,也就成了翟村男人们不可束之高阁的义务,铭在他们的传统意识。男人们既爱她们,理所当然地就该尽此义务。难道对女人们是可以随便爱爱而不尽点义务的吗?若翟村的男人们这项义务尽得不好之时,翟村的女人们便整日里互相串门子,播一村飞短流长再播一村飞短流长,使男人们不得安生,以整治他们,以警醒他们该尽尽义务了,以示抗议,亦算一种对自我需要自我满足的简单方式。公正论之,翟村男人们对翟村女人们的此项义务,继往开来地,尽得还不错。谁家结婚,谁家死人,谁家给高堂祝寿,谁家破土盖房子,谁家的公畜和谁家的母畜配种,都曾被翟村的男人们营造成翟村空前绝后的热闹,发动成翟村空前绝后的集体大游戏。再往前说,“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种种,体现于翟村,也全属于翟村男人们为翟村女人们所营造所发动,翟村女人们热情高涨踊跃参加的热闹和游戏。翟村的哪一个男人,若善于别出心裁地为翟村的女人们营造一场什么热闹发动一场什么游戏,则必受翟村所有女人们的青睐乃至倾心!偷偷摸摸和他睡觉也是心甘情愿的。翟村的男人们,在热闹之大游戏之频这一点上,竟都有些缅怀“文化大革命”之岁月。那是怎样的岁月呵!根本无须乎男人们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去犯琢磨胡思乱想,上边提纲挈领地,时不时就部署好了,且部署得相当周密。什么范围什么规模什么程序,一概地不必操心。那些岁月翟村的男人们活得很生动。尽管有时候吃不饱肚子,却也一个个显得阳气旺盛。那些岁月翟村的女人们活得很风流。尽管有时候游戏着游戏着,不知怎么搞的怎么一来,自家男人甚或就是自己,成了被别人所游戏的个人,难免地受委屈受侮辱受歧视,掖惊揣怕,却也一个个显得挺水灵,阴气充盈。这些年不行NB034!这些年上边分明的没那么多精力引导百姓热闹和游戏了。这些年也就很难为翟村的男人们了。城里人倒好过。城里有“卡拉OK”什么的。翟村没有“卡拉OK”。也“卡拉”不起来“OK”不起来。城里没什么热闹,城里也是热闹的。翟村没什么热闹发生没什么游戏进行,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就都普遍地觉得缺少了许多足以生动而风流地活着的精神。尤其是近半年来,没结婚的,没死人的,没祝寿的,没盖房子的,翟村的男人们英雄无用武之地。只有一次张家的公羊和李家的母羊配了一次种。不过就是羊,不是大畜而是小畜。男人们自觉难以营造成功什么大的热闹和发动成功什么大的游戏,表示索然。女人们则对几个跃跃欲试的男人表示了相当大的不屑,都未去捧场。使他们的积极性和自尊心深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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