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

作者:王安忆

他们回来的这一天在场的,其实还有第四个人,姓顾,名叫嘉宝。嘉宝就是那个串联时候,带舒娅去宁波亲戚家的女生。女生之间的友谊,都是一阵一阵的,亲一段,疏一段。嘉宝个头很高,大约有一米七二光景,曾经在区少年业余体校篮球队受过训练,气质就很轩昂,看上去比实际上更高大。由于身量的高大,她在穿着形貌上也有意无意地摆脱中学生的套路,而趋向于成熟女性。她是女生中最早,甚至早于高中的女生,戴胸罩。在夏天单薄的白衬衫底下,清晰地透露出胸罩的带子。她的头发是有款式的,发顶蓬松,渐削薄,到齐耳的位置,鬓发从耳后弯到腮边,有阅历的人看得出,这叫“柏林情话”式。她的衣服鞋袜无论质料,还是样式,都是那种老派的讲究,如同一个已经走上社会的人。这一方面是身量高大,不好意思和学生为伍;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她有着一群时髦的堂表姐妹。

她的祖父是一名中等工商业主,当年做的是颜料生意。为企业发展想,儿女们都学的是化学,还有送去国外受教育的。上海这地场的洋务派,总是有都会气的,比较侧重生活享受:好莱坞电影,英国品牌,法国大餐,爵士乐,到了嘉宝这一代,家里还囤有美国旧画报,再有,香港的亲戚也会带进来新的流行。文化革命开初,像她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要受冲击:抄家,游街,封房子,封财物。可是,要知道,上海的资产阶级脚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在他们养尊处优的外表底下,是乡下人的耿劲。他们实在是没过多少安稳日子,一会儿地痞流氓来了,一会儿日本人来了,一会儿接受大员来了,再一会儿共产党来了……大风大浪,靠什么过来的?就是靠那股乡下人的耿劲。前边不是说舒娅跟嘉宝去过宁波的亲戚家,到那里,你就知道华丽生活芯子里的草根性了。所以,别看嘉宝那么成熟和时髦,内心却有你想不到的质朴。听她说话,没什么遮盖,甚至还有些粗鲁,手的动作也很大,很重,将对面的人一推一推。对人呢,热肚热肠,一无心机,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嘉宝有着和舒娅,珠珠,丁宜男都不相同的另一路生活经验。他们是一个大家庭,宁波人本来就家族观念重,再因为是有产业的,长和幼之间依附性就更强了。到公私合营之后,不再有大宗的进账,虽然有定息,毕竟有限,儿女们都各在各的单位领饷,自立门户。表面上大家已经拆整为零,但内里却还是很紧密。家中的女儿都是嫁到外面的,叔伯里面,有两个住出去,作为长子的嘉宝父亲及最小的叔叔依然和祖父母住一幢新式里弄的双开间楼房,其中,还挤住着一个未出嫁的姑母。尽管比起一般人家,比如那三个女生的家,住房要宽敞好几倍,但因都是亲缘关系,有许多避讳和牵连,所以就是拥簇的。人多,伴也多,生活很热闹,但又有许多话必得关上房门,掩口掩耳地说和听。堂表姐妹们做同款的发式,同款的衣裤,同出同进,但钱款上却一清二楚,决不混淆,互相间连小项的借贷都不会有的。就这样,嘉宝对亲属的概念就比较特殊。亲属关系既是祸福同当,同时又利益各分。这样对立的统一的情形说起来有些复杂,但在嘉宝倒是浑然天成,于是就养成她一种又豪爽又自私的性格。这种性格按说也是复杂的,可具体到她,又变得简单了。如此化繁为简的本能,和她在家庭中的处境有关系。她是他们这一房的独女,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是男孩多不稀罕,还是反正家业已经归公,无继承可言,她这个长房中的女儿倒特别的受祖父母的宠。因为祖父母宝贝,父母亲就也跟着宝贝,这就让她有了特权,可在人事错综的大家庭里少受约束,鲁直地行事了。这家里其他的姐妹都不怎么像她,心思要缜密,风格也细腻。她只在衣着打扮上学来她们的作派,内心还是乡下人的秉性。叔伯婶母关起门,会说她腔调像“大脚娘姨”,指的就是乡下人的意思。嘉宝肤色也很白,但不是丁宜男的近乎透明的白,而是象牙色,显示出她健康的体质和丰腴的营养。这样的肤色加上她的身量,看上去就像一尊玉佛。

南昌和小兔子重新来到她们中间,看见一个新人,嘉宝。嘉宝其实知道他们,他们如此招摇,谁不知道?不过原先是远远地看,怀着些畏惧,现在到了跟前,竟都是平常的言谈举止,就消除了顾虑。嘉宝又是个见面熟,不一会儿工夫,就与他们打成一片。大家又聚在一起,很是高兴,忽想起还有一个人没到,就是七月,不晓得他逃到哪里去了。小兔子们就笑:七月逃什么,与他有什么干系!分明是笑他瞎凑热闹。正说到七月,七月也来了。不期然间,从天而降一个大团圆,人人欣喜万分。七月的形容也很焕发,更显得唇红齿白发黑。不论七月是否需要逃亡。总归大家都离散了一段,这时再团回来,边角不缺,往日的裂隙一时也弥了缝。嘉宝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见人多,且情绪高涨,便也跟着兴奋。尤其见他们说话不避自己,似乎并不存什么阶级异同的成见,更放下心来。这时,就有人建议,大好春光,何不外出走一走?于是,他们出发了。

那三个的自行车各带一位,嘉宝自己骑一辆车她的车是英国兰苓跑车,而她并不伏身握车把,只是双手并齐扶在车把中端,显得很随意。这天她穿一件米白色卡其夹克衫,翻出藏青线织运动衫领,头发有些被风吹乱。因是好车,又是一人独驾,便遥遥领先,那几个男生则奋起直追。这一行车队真如同雁阵,从布满林荫的柏油路面过去。时间仅相隔十数日,他们就又招摇起来,忘了先前的谨慎。难道形势真的改变这么快?其实他们又能知道几分真相呢?不过是风声鹤唳,又被他们夸张了,用来扩张青春的历险性,可到底撑不了多久。青春总体是浅薄的,浅薄的欲望和浅薄的满足:讴歌,奔驰,叫喊,挥舞旗帜……含有着身体的勃动,因为身体以及官能都在啪、啪、啪地拔节生长,跃出了规定空间。

现在,他们和嘉宝认识了。这是一个奇特的邂逅,他们和嘉宝分属两个对峙的阶级阵营,革命初期,对嘉宝家进行查抄的人群中间,不定就有他们的身影。可是现在,坐在一起,他们竟能平静而好奇地倾听嘉宝的抱怨,还有,对付他们抄家的种种小伎俩——将墨水瓶倒空,防止红卫兵洒在床单被单;在空白的墙壁贴上毛主席语录,避免写侮辱他们的标语;将橱门甚至房门贴上封条,表示已经为先前查抄的队伍所有——嘉宝的兰苓跑车就是这样保下来的。这些事情其实不能与外人道,可嘉宝也说出来了,她的态度还很强硬,当他们企图声张革命的正义,就要遭到她激烈的反驳。看起来,真的很嚣张,而且很危险,可这几个格外的克制,似乎有决心检讨无产阶级革命的缺陷,又像是特别对嘉宝纵容。很明显的,他们的兴趣被嘉宝吸引,嘉宝为他们打开了一个资产阶级社会的入口。这个阶级的社会对他们始终是抽象的,虽然拥有着大量批判的理论和激情。现在,具体为一个嘉宝了。她当然算不上什么典型人物,她关于阶级的观念浅陋幼稚,不堪一击。可是,她却是生动的。她骑车的姿态,头发的款式,着装的风度,还是她象牙白的光亮的肤色,都呈现出一个优渥阶级的生活。他们——南昌,小兔子,七月,包括陈卓然,还可以算上小老大,是这城市的优胜者,特权的阶级,可是,同时呢?他们又是在这城市的边缘。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进入这城市的核心。在他们内心的深处,有那么一点点自卑呢!这也是他们所以能够任凭嘉宝放肆的原因之一。

他们只顾和嘉宝热络,不由冷落了那几位。丁宜男向是做配角惯了的,倒没什么,舒娅和珠珠却不悦了。女生总是小心眼的,加上她们与他们之间,有了小小的私心。逐渐地,她们的不满情绪开始有所表现。先是珠珠常缺席,然后舒娅也说有事,舒娅有事,就意味着不能在她家聚会。舒娅家说来有种种不便,地方逼仄,扬州女人要干涉,还有讨厌的舒拉,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丁宜男家里决不能接待男生,又是这么一大帮人,没有男性的家庭总是谨慎的;嘉宝家更不可能,大家庭秩序井然,嘉宝还没到招待自己客人的年龄,他们且又是那么一类人。有两回,他们和嘉宝、丁宜男在那宾馆外墙的廊下站立着,廊外有人过往,不是谈话的气氛,更要紧的是,舒娅和珠珠两个不在。虽然近一阶段,她们偏离了他们关注的中心,可她们就有着这样的影响力,这两个人不在,就好像她们全不在了。丁宜男,是被她们捎带出来的。嘉宝呢,没了她们的背景,就变得孤立和突兀。群体就是这样,各有各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此这般,他们的聚会又一度解散了。珠珠和舒娅各自待在家中,心里藏着期待,期待他们又会像曾经有过的那样,单个儿上门。可是,没有。他们又一次音信全无,而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她们送走的,这一次则不告而别。就在这时候,嘉宝家却发生了令人不安的事情。

方才说过,她家住独一幢弄堂房子,总共三层,大体是各家一层。嘉宝家住底层,叔叔家住三层,祖父母则住二层。但其间又有些交错:嘉宝家的底层,通花园这一间作共用的客餐厅;嘉宝的卧室则在二楼的亭子问,与祖父母的房间只隔几级楼梯;三楼叔叔家也辟出通阳台的朝南大间,供未出嫁的婊嫘住;顶上还有一间三层阁则又补给叔叔家用。这样,基本保持了公平。这天晚上,大约八点来钟,在平常这不能算晚,但因是特别的时节,到此时,已是万籁俱寂,入夜很深了——后门忽然敲响了两声。运动以来,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都被不同的人敲响过,似乎谁都有权利来敲他们的门。有时是师出有名的红卫兵,造反派;有时候,打开门只是一群小孩子,跳着脚喊一声:打倒资产阶级,转身就跑;最激烈的一段,前门和后门日夜敞开着,任由人进出。狂飙突起的时日终于过去,如今相对安静下来,已经有些日子无人闯入了。因此,这轻轻两声门响,在他们便是振聋发聩,简直是一个警报,报告又一波冲击来临。从一楼到三楼的人都听见了,没有人出来。然后,门上又响了两声。这一回,房间里的人出来了,站在楼梯边,上下互望着。这敲门声有些不同,似乎是谨慎有礼的,又似乎是揣着什么机密。二楼的祖父示意嘉宝的叔叔去开门。嘉宝的叔叔是父亲这辈里最小的兄弟,在一家工厂做技术员,被吸收参加厂里的造反组织,所以臂上也套有一个红袖章,是这个家庭里的革命成份。叔叔下楼去不一会儿,复又上楼来,身后鱼贯跟随四个人,一律戴了白口罩,手上是白手套。叔叔将他们引入祖父的房间,自己退出来上楼去了。整幢房子都收敛住声气,寂静着,像是入睡了,其实无比的警醒,连眼睛都合不拢。祖父的房门紧闭,不晓得里面发生着什么,没有一丝声息漏出来。后来,家里的小孩子都睡着了,不晓得来人什么时候离开的。清早起来,大人对昨晚的事缄口不言。看祖父,脸色很平静,如同以往一样,出门上班去了。看他走在弄堂里的样子,谁能看出是个大老板呢?他身穿洗白了的人民装,套一双蓝布袖套,提着一个铝制饭盒,和店铺的伙计,学校的校工,或者弄堂守更的老头,有什么两样。可是,你看他走路的样子。腰是直的,背略有些驼,不能叫驼,应是为含胸。再看他的眼睛,倘若他恰巧抬眼,就看得见他眼里的光了,不由一阵心惊,那是鹰隼一样的光,穿透多少人和事,有多少城府在胸!

过了三天,神秘来客再次光临。与上次不同的是,没有敲门声,等他们鱼贯走上楼梯,房间里人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人替他们留了门,这人是谁呢?他们径直进了祖父的房间,房门掩上,整幢房子又屏住了声气。再是三天,神秘来客又来了。这一回来,谁也不知道,只是嘉宝的兄弟起夜的时候,睡眼惺忪地看见他们走过身边,其中一个还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下。第二天和大人说起,方才知道又来过了。自此,神秘来客已不叫他们那么骇怕了。当神秘来客到来的时候,房子里的空气明显轻松下来,各房间里有了些进出,就有了动静。可祖父的房间依然闭着门。家中人开始交谈,猜测来人究竟是谁,又与祖父做些什么,竟然一夜又一夜,似乎,祖父与他们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可是,没有人敢去问祖父,祖父呢,神色依然如常。这一晚,神秘来客说笑着上楼来,他们也变得松弛了,经过嘉宝的亭子间,嘉宝忽觉着有一个声音挺耳熟,可她却想不出是谁。于是她将门拉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吃惊不小,楼梯上那一串背影分明是她认识,就是南昌小兔子一帮人。不等她回过神来,那帮人已进了祖父的房间。嘉宝心怦怦跳着,蹑着手脚下楼去,穿过厨房,推开后门,后门口静静停了几架自行车。她认出了他们的车。嘉宝站了一会,定定神,三步并两步,回了自己房间。她怔怔地坐在床沿,微微打着战,她想她闯祸了,神秘来客原来是她引来的。这个家刚刚太平了几日,谁晓得会招来福还是祸!此时,她又想起各房之间的一些裂隙,面上没什么,可底下却互相觊觎。她如此交友不慎,会给叔伯婶母留下什么话把啊!平日里,大人是一句话也不许他们说错的。她越想越怕,心事重重,好在生性疏阔,竞在无穷的忧虑中睡过去了。

神秘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南昌一伙,他们潜入嘉宝家中,是为和她祖父,一个老资产者聊天的。

初次见面,双方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她祖父到底沉着,一律称他们“小将”,既是尊敬他们的身份,又不让长幼之序。他们拖延一时,然后才决定称顾老先生。“先生”这个称谓用在此实在很妥,它划清了阶级分野,同时又合乎礼貌,当然,是旧式的礼貌。顾老先生一时不大能确定小将们的来意,小将们呢,只说“聊聊”。于是,双方坐下来,开始聊。小将先是要顾老先生端正对革命的态度,老实交代问题,要合作,不要生离异之心——顾老先生嘴里一一应道,人慢慢仰靠到沙发里,心里已明白了一二分,无非是闲得无聊,与他来“寻开心”,不晓得是哪个儿孙辈的狐朋狗友,只是“顾老先生”这个称谓有些意外,好像统一战线又回来了。小将说完,顾老先生自然要作些回应,为表示郑重,他先静一会儿,然后开口了。他说,他虽然是剥削阶级的人,可他其实很受共产党的恩惠,并且知恩图报。你们知道旧社会吗?他的眼睛在眼皮底下扫了他们一圈,绑票,拆白党,放鹞子,哪怕身无分文的穷汉,还要防着“剥猪猡”,这是指社会;生意道上更是凶险重重:外国货抢市场,外国资本争地盘,外国人有租界撑腰,喉咙都要响三响,不是说半殖民半封建吗?半殖民比半封建凶,就算是半封建这一块里,同行间还要互相倾轧,共产党的天下,是清明世界啊!顾老先生叹息一声,结束了。可是,小将说,工人阶级呢?他们还要再受你们一重压迫。是,顾老先生同意。关于这,你有什么可说的?小将追问。无言以答,我服罪!顾老先生说。在他的驯服里,似藏着一点戏谑。好,那么就谈谈你的发家史吧!小将们换了个问题,显然不打算就此结束,而是要重新打开缺口,深入下去。这是一部罪恶史,顾老先生说,所以我劝小将你们还是不要问,免得中毒。这一回小将们回答得很有力:我们有批判的武器。

顾老先生“哦”了一声,再沉吟一会:那就要从肥皂说起了,说起肥皂,几乎人人会做,煤球炉上坐一只洋铁罐头,扔进去石灰碱,油脂,烧到大滚,起粘,再冷却,合扑倒出来,切成条头糕,就是肥皂了;上海过去有许多白俄,都是十月革命逃亡出来的贵族,就有人做肥皂,自产自销,立在马路边,有人走拢,就拖过来,拉起一只衣角,牙刷沾了肥皂水刷出一块白,要人家买,他们的肥皂气味很怪,有一只特别的佐料,人就称“臭肥皂”;这么多做肥皂的,本低利薄,德国固本肥皂厂都没了兴趣,盘给中国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国工业的落后,连一块肥皂,都要由德国人到上海来开厂;同时,也说明,这么小小的炉灶,一只两只不算什么,十只廿只,也不算什么。一百两百,一千两千,拢总一起,就不可小视了,硬碰硬挤走了德国人!小将们说:这算不算工业救国呢?顾老先生一口生脆的宁波话,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从沙发里欠起身子,直望着面前的年轻人:请小将批判指正!

小将轻轻咳一声,说:顾老先生不要回避剥削的本质。顾老先生作出聆听的表情,小将们就开始说起“剩余价值理论”。从劳动时间决定价值说到历史唯物主义,再说到利润及剩余价值。面对顾老先生诚恳的请教的态度,他们又进一步,以肥皂为例子进行分析说明,比如,你的工人——顾老先生说,你们指的是阿四?你只有一名工人?顾老先生补充说:后来阿四又带出来阿六。好,就算只有阿四和阿六,你给他们多少工资?包吃住,阿四每月三元,阿六两元,顾老先生说。你看,你所得的利润肯定大大超出。可是,顾老先生带着一种天真地辩驳道,向小将请教,这只炉灶是我的,石灰碱,油脂,模子,也是我的,我还要去买做下一炉肥皂的石灰碱,油脂,煤……小将说:你说的是生产资料,利润是扣除生产资料的所余。哦,你们说的是净赚的意思!顾老先生懂了,我承认净赚的我是拿了大头,可是,许多关节是要我去打点的,比如,地痞流氓,那时我们住南市九亩地,有个王瞎子,其实是个明眼人,叫他瞎子是因为他走进走出戴一副墨镜,像瞎子一样;他也算不上是正宗的流氓,正宗的流氓是杜月笙,杜月笙,小将们知道吗?这又是一桩大流毒,不知道也罢了;正宗的流氓是讲道理的,所以叫“黑道”,王瞎子这种小瘪三,没什么道行,大动作也做不来,只会恶势做,煤饼里藏一只炮仗,炉灶踢踢翻……顾老先生口若悬河,好不容易截住他,将话头再扯回来——一只炉灶,两名工人,阿四和阿六,然后是怎么发展起来的?顾老先生又靠回到沙发里,长出一口气。此时,夜已经深了,风从窗户吹进来,将窗帘鼓动着。

从哪里说起呢?顾老先生的思绪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也有些变,方才的油滑忽然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感慨,老头的内心被什么触动了。这种严肃的情绪感染了屋里的人,他们沉静着,等待顾老先生整理思路。谈话从这时起,开始进入正题——我的家乡是浙江镇海车渡后顾村,家中有几亩山地,种菜竹为生;那个后顾村,缩在山坳里面,那山应是四明山的尾脉,是个穷村,十几户顾姓中没一户称得上大人家,连个祠堂也修不起,只有一个香火牌座,但是,村里却有一个戏台;据老人说,明朝万历年间,村里出民夫守海防打倭寇,大获全胜,朝廷下御旨庆功,拨银子修的戏台,那戏台上方连四根石柱,刻了三皇五帝夏商周——顾老先生脸上浮起一层温存的神情,好像回到儿时,捕鱼砍樵的岁月里。在这晚上其余的时间里,历史一直在这小山村盘旋,小将们没有催促,任凭老人的回忆恣肆汪洋,说和听的都入了神。他们起身离开时,说定三天之后再来,这三天里,请顾老先生认真思过,届时好给他们一个诚实的交代。顾老先生从沙发里站起身,看他们出房门,然后下楼,最后是后门碰上的一声响。老人恍惚梦中,他不晓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又说了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只隐隐觉着自己有些失态,他怎么会对这几个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孩流露出真情?起初只是为了和他们周旋,博得信任,好过了这一关——这二年里。他过了多少关啊——可是到后来,却没有控制住。老头有点沮丧,面上却声色不露。以后的几天,安然度过。照他的经验,那几个人不定会按约定时间来到,小孩子行事总是心血来潮,不出三天,又会被别的事情吸引。但很奇怪的,到这一天晚上,老头一个人悄悄下楼,将后门司伯灵锁别上了。是生怕敲门声惊动邻里,还是内心深处,他在等他们上门?看到他们如约而至,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觉着真的被“铆”牢了,不知何时能得脱身;然而,同时呢,他似乎又有几分欢迎,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排斥他们。这一回,他们走进房间,各人在上次的位置坐好,没作过渡,开门见山道:接着说。上回说到哪里了?他眨了眨眼睛,带着顽童式的狡黠,他哪里会忘呢,只不过试探对方,究竟是认真还是不认真。小将中的一名提醒道:说到你娘死,你爹将山地和你一并交给你伯父,只身去了上海。他“哦”了一声——他们记得很清楚,果然是“铆”得很紧,他竟有点欣悦。他这一生,从来未对儿孙们讲过,甚至于,也没对自己从头到尾地理一遍,现在,对了这几个陌生人——看形貌就像是当年的绑匪,蒙面大盗,讲出话来却正统得很,又像是白道,多么奇异的世道啊!就这样,他对他们继续回顾生平。

他在伯父家只生活了半年,觉得寄人篱下的日子很难捱,又想爹又想娘,有一日就自己跑去上海了。父亲临走,往他口袋里放了几个铜钱,晓得做盘缠是不够的,他在宁波码头上做了几天小工,认识了一个水手,央他带上船,等于赚了一张船票,这年他是十三岁。他在十六铺一家咸鱼行寻到父亲,父亲看见他,先是一惊,然后勃然大怒,痛骂他为什么不在家里呆着,要跑来上海,自家一个人在上海已经是万般为难。说是账房,其实和学生意差不多;说是包吃住,吃是一干二稀,睡是楼梯底下一个三角间,一半堆咸鱼鲞,一半搭铺,腿都伸不直,要我把你怎么安顿?他千辛万苦,好容易找到爹,不料劈头盖脑的一顿骂,一气之下,他转身就走,走到哪里去?进了一家澡堂,身上不是有几个铜板吗?先洗一个澡,再出来吃一碗面,余下的时间就在马路上乱走。那时候真是年纪小,不晓得什么叫生计,所以就不晓得愁。要说,也是凭这股子莽撞劲,才拚出日后的家业——说到此处,顾老先生情绪昂扬,难免忘乎所以。那几名年轻人也察觉了,阻住话头,还是让他反省剥削的本质,老头应道:听命!但是——他天真地辩解,时到此刻,我还没有剥削,时到此刻,我还在吃苦。小将做了一个动作,示意他继续。

这一天还没有过完呢!顾老先生继续,洗过澡,吃过面,就是人说的,先是水包皮,再是皮包水,他就在街上逛着。那时候,十六铺是很繁荣的,一条街豆市,一条街鱼行,再一条街棉花栈……街上听得见抛锚起锚,叮哨作响。一个乡下小孩,哪里见过这等世面,十二分的欢喜,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了。店铺里点起了灯,那还是美孚洋油灯,在这个乡下人眼里,却称得上璀璨了。正当他兴头的时候,面前出现一个人,黑着脸,是他爹。爹爹问他吃没吃过饭,他撑强说吃了,爹爹也不追究如何吃的,带他穿过一条狭弄,到了江边码头。父子二人说了一会话,爹爹问了家乡的近况,雨水如何,平地里的水稻长势如何,强盗有没有劫抢,山民有没有偷山,却不问儿子如何打算,因是毫无对策,索性就不问。从此可看出,他爹爹是个无能的人,他只有靠自己。这天晚上,爹爹带他回去宿了夜,爹爹没说错,果然伸不直腿。父子俩蜷了一夜,他又饥肠辘辘,因一日里只吃了一碗汤面。早上起来,灶间里一张八仙桌已摆好八副碗筷,没有算进他的,于是早饭没吃,他就走出来了——小将又一次按捺不住,要批判他了,其中一位讥讽道:顾老先生是在忆苦思甜吗?另一位则说:顾老先生是在吹嘘个人奋斗!

顾老先生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我们家乡有句话叫“水要追源,话要从头”,或者我就从中腰说起。小将说:那倒不必,我们有这个耐心,但是你不要混淆是非黑白。顾老先生又应一声:听命!不过,他说,我有一个问题,能否请教小将?小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为什么有的人做老板,有的人一生一世做伙计?小将说:这就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了。那么,顾老先生继续诚恳地请教:为什么有的人剥削,有的人被剥削?小将再次解释:有的人占有了生产资料,而有的人却丧失了,所以资本家是掠夺而起家的。顾老先生恍然一声“哦”,但是下一个问题又来了:那么,生产资料是现成摆在那里,任人随便拿,还是靠人做出来的?小将被他绕糊涂了,看着他,不晓得什么意思。他进一步解释:比如说,那只炉灶——什么炉灶?小将瞪眼问。就是做肥皂的炉灶——事情又绕到炉灶上,眼前的顾老先生,哪里像什么“先生”,活脱就是一个老奸巨猾的“老宁波”。回顾和批判历史,就此纠缠到为什么有些人行,有些人不行这一节上。老宁波说:我们家乡还有一句话,叫“鸭吃六谷,人分九种”,为什么我,做了资本家,而你们是革命小将,今天来造我的反?你们随时随地可以敲开我的门,坐下来,要我讲张给你们听?这就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秉赋,就有不同的命运!他们自然要与他论理,无奈他甚会诡辩,不自觉间就将概念弄混,不晓得扯到什么地方去了。无论是年龄,阅历,世故,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一点,他输给他们,那就是他们有权力。大约正是这种力量问的对比较量,使双方都对谈话抱有着兴趣。谈到热烈处,他们几乎忘记彼此的身份,也忘了谈话的本意。他们甚至都说到了拿破仑,这老宁波居然也知道拿破仑,说,拿破仑就是有异禀的人,否则,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做皇帝?小将就说:老先生,你弄错了,拿破仑是推翻帝制的,但是革命不彻底,在帝制的废墟上建立了自己的封建王朝,自封皇帝。老宁波眨眨眼睛:九九归一,不还是皇帝?小将笑了:可是他只当了一百天,是个短命的皇帝,帝制注定是要灭亡的!法国大革命正是小将们的强项,所以这一轮他们得胜。老宁波却并不服,意欲翻案:共和制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皇帝换总统罢了,不过皇帝是自己家里人争,总统是外人和外人争,反而更乱,乱世里倒霉的又总归是老百姓,两党火并时候,货币贬到什么程度?一只大饼要用一麻袋金元券去买,轧黄金你们看见过吧?他的宁波乡音有一种混淆视听的作用,他们都没注意他用了“两党火并”这样的词汇。他们从书本上,用普通话读来的历史,和老宁波口中的,好像是两种历史。他们谁都没有回应过来,意识到老宁波已经到了反动的边缘,老宁波自己也没发觉,否则,他断没这个胆子的。还好,他们的话题远兜近绕地又回来了,回到无产阶级专政的主题上。老宁波主张一国必须有主,小将们则宣扬民主政治;老宁波说民主政治的结果是丧国辱民,八国联军怎么打进来的?甲午年日本人怎么打进来的?都是晓得民主要抬头了——这话题又对上小将们的路数了,于是,他们从近代史讲起,证明中国只有在无产阶级政党领导下才有出路。他们无意间涉及到了怎样才是理想的社会,可是,老宁波的反省却还未到达原始资本积累阶段,这一个晚上又结束了。

这一日,老宁波送他们到楼下,出后门,临走时,其中一个高个子小将忽然向他伸出手去。老宁波颇为意外,但及时地握住了。他有些激动呢!其实这举动并没什么意味,这只是一个青年为了证实自己已成长成熟,可以和父辈,甚至祖辈平起平坐。老宁波站在黑了灯的厨房门口,弄里的月光泻进门里,正浸到他的脚,这乱世里的一小点平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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