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牢大狱

作者:海岩

五万块钱对已经事实上陷入破产的刘川来说,是一个足以令他束手无措的数目。他惟一的办法还是给王律师打电话,向他好言求助。王律师非常帮忙,他建议刘川先回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他可以联系一家拍卖公司拍卖套现。他甚至表示,在拍卖收入到手之前,他可以先借给刘川一部分现金。

和王律师通完电话刘川心情稍定,急急忙忙回家寻找值钱的东西。他爸爸这些年把钱全都投到公司去了,家里除了家具电器之外,除了那个不得已而收进来的乾隆笔洗之外,再没什么保值增值的东西。他现在住的这幢房子和开的这辆汽车,也都是落在公司名下的,法院仅仅允许暂住暂用,卖则绝对不行。再说车子既已毁成这副模样,别说卖了,说不定以后法院还让他赔呢。

刘川老爸真正给家里大把花钱的,是家具和装修,墙纸面料都是进口的,家具灯具也都从国外专门订购。但装修这东西无论花多少钱,墙纸只要一糊到墙上,大理石只要一贴在地上,马上就丧失了交易的价值。家具也一样,再名贵的床,一被睡过,就再也卖不出价钱来了。谁乐意花大把钱买一个别人睡过的床?除非是希特勒、麦当娜或者是康熙皇帝睡过的,那又另当别论。

那天夜里刘川很久没睡,他恨小康,但不恨单鹃,也许因为单鹃的行为,在刘川看来,多少有些合理的缘由。所以他决定即便倾家荡产,也要拿出钱来,帮单鹃上学或者帮她找个安安稳稳的单位,让她踏踏实实地上班。

刘川不知半夜几点才倦极而眠,醒来后太阳已经亮得刺眼,他想到小保姆在医院里又坚持了一天一夜,所以脸都没洗就匆匆出门,乘了一辆出租车往医院紧赶。他赶到医院时早已过了医生查房的时间,但一走出电梯还是感觉走廊里的气氛过于混乱,不知哪个病房传出不同寻常的喧嚷,喧嚷中还掺杂着奔跑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叫。刘川边走边向前方张望,但这种度身事外的张望很快代之以莫名的紧张,那是因为他突然在这片喧嚷中听到了小保姆反常的哭声。那哭声让他的心跳和脚步同时加速,在奶奶的病房门口他看到一群医生护士推着一辆担架车急急地从病房里面走了出来,他家的小保姆抹着眼泪跟着担架一路小跑,他不用看也知道担架上躺的那人就是奶奶。

刘川冲过去呼唤奶奶,但奶奶未及答言便被推进一间闲人免进的抢救室内。好在他随着担架车奔跑的数米已经看清奶奶的神智尚属清醒,医生也适时地过来安慰了他们,一再说不要紧不要紧,她就是摔了一下,我们需要做一做检查。刘川转脸问小保姆奶奶是怎么摔了。小保姆惊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刚才,来了个女的,进来就冲奶奶吼,奶奶正要下床,让她一吓,就摔了……刘川喝问:什么女的,她去哪儿了?小保姆说:刚跑了,你来以前刚从楼梯那儿跑了。刘川没等她说完就顺着小保姆手指的方向追了出去,他在楼梯上连级跳跃,追出医院大门时终于看到了单鹃一晃的背影。那背影正钻进一辆出租汽车,那车子随即起步开动。刘川也抢了一辆出租车拼命追去,转了两条街后他发现单鹃的车还是朝大望路的方向逶迤,于是他远远地尾随在后,跟过四环路又到大望路,一直跟到了大望钓鱼场。前面的车子在一个小巷的巷口停下来了,单鹃下车匆匆走进巷子。刘川扔下车钱快步跟进,他在追上单鹃之前单鹃已经走进一个大院,他追进大院时单鹃恰正走进一间小屋,刘川不假犹豫跟了进去,未料和另一个走出屋门的女人撞了个满怀。他马上认出那个女人就是单成功的老婆,他曾经认她当过“干妈”,撞上“干妈”让刘川下意识地怔住了脚步,那片刻的怔忡让他迟疑是否该礼貌地叫声干妈或者阿姨,他张了口还没想好该叫什么,脸上已经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他没料到一个半老的女人手上能有偌大力量,那一掌打得他几乎坐在了地上。那一掌也把刘川打得清醒起来,让他意识到他早已没有什么“干妈”,单鹃也早已不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干姐”,她们和他早已结下杀父杀夫之仇,他们之间早已势不两立!

刘川不再去想该怎么称呼这位怒气冲冲的妇人,他架起胳膊用力挡住她抡上来的第二巴掌,同时理直气壮地放开声音,扒着门框向屋里高声叫喊:

“单鹃!单鹃!你出来!你出来!”

单鹃没有出来,刘川却被单鹃的母亲连抓带咬地轰离了屋门。刘川站在门口就是不走,还在徒劳地试图把单鹃喊出来理论。

“单鹃!你有种你出来,你有种你就找我,你别欺负我们家里人!”

单鹃仍然没有露面,甚至没有应声,刘川不知道她是理屈辞穷还是正在满屋找菜刀准备拼命。按单鹃的个性分析当属后者,可随后冲出来的并不是单鹃和菜刀,而依然是她那个脾气更坏的母亲。那女人手上端着一大盆刚刚刷完鞋子的发黑的皂水,随着一声“去你妈的”叫骂,没头没脸地朝刘川兜头一泼。刘川没有防备,只听“哗”的一声,浑身上下顿时全是臭鞋的胶皮味和洗衣粉晶亮的泡沫。

这是一个外来打工者聚居的大杂院,他们的叫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居们有男有女地围拢上来,向单鹃的母亲仗义相问。那些邻居个个模样粗鲁,表情凶狠,目光敌视,恶语相激,听信了单鹃母亲一面之词的叫骂,全都同仇敌忾地怒目刘川。这种地方,这些人群,对刘川来说,隔膜而又生疏,让他顿感势单力薄,他连连后退几步,然后带着满身的皂沫和异臭,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地落荒而逃。

刘川没有逃回医院,他直接打车去了公安局某处,去了景科长们多次向他交待任务的那个小楼。

配合景科长一起侦办单成功案件的那几位北京刑警,虽然名字已经忘了,但相貌他还记得。幸亏,他们也还记得他,还叫得出他的名字。让刘川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的态度还算关切,反应也还积极,不仅详细询问了情况,而且,还立即派人随刘川一起去了大望路管片的公安派出所。当然,去之前他们让刘川洗了澡,并且给他换了衣服。

当天中午,派出所的民警依法传唤了单鹃和她的母亲,对她们分别进行了讯问和训诫。但这次传唤对解决刘川面临的问题,意义不大,甚至弊大于利。单鹃和她的母亲在讯问中矢口否认刘川的举报,对毁车、毁门、断电等等恶行一律大呼冤枉。单鹃仅仅承认了她早上去医院找过刘川的奶奶,但咬定自己并没动手,刘川的奶奶是自己摔的。派出所民警问了半天,过来向市局某处的同志及刘川通报了情况,认为以目前的现状,除了这样训诫几句之外,很难做出其他处置。刘川说:他们毁了我的车,车还摆在那儿没修呢,你们可以去看,还毁我们家的配电箱、门锁,物业公司的人都知道,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民警说:我们打电话问过了,这些情况你们那边派出所的人也都去现场看过,事情是有,但不能认定到底是谁干的。当初以为是你的熟人恶作剧,也没当刑事案件勘查现场,所以没有证据认定就是她们。刘川说:那她今天去医院吓我奶奶总有证据吧,我们家保姆和医生护士都看见了!民警说:没错,她很聪明,她知道医院有很多人都看见她了,所以这件事她没有否认。可这件事本身并不构成犯罪,连治案处罚都很勉强。刘川争辩说:怎么勉强,她年纪轻轻去欺负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老太太,造成老太太受伤,这一条就可以拘她几天!民警说:她和老太太毫无关系,可跟你却有关系。刘川几乎是在质问民警: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她说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派出所民警沉默了片刻,看一眼市局某处的同志,说:你是她过去的男朋友吧?

刘川一下哑了,不知是恼是羞,他恼羞成怒地说不出话来。

市局某处的同志马上替他解释:男朋友肯定不是,这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了解。

派出所的民警转向市局的同志,似乎市局的人才是关键要说服的对象:可她一口咬定是,她说她是刚刚被他甩了,所以追到北京来和他讲理的。她母亲也说是。当然,她母亲的话比较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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