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作者:铁凝

在旧社会刚告结束、新社会尚在开始阶段,司猗纹就在心里默念这口号了。像她,一个旧社会被人称做庄家大奶奶的、在别人看来也灯红酒绿过的庄家大儿媳,照理说应该是被新社会彻底抛弃和遗忘的人物。然而她憎恨她那个家庭,憎恨维护她那个家庭利益的社会,她无时无刻不企盼光明,为了争得一份光明一份自身的解放,她甚至诅咒一切都应该毁灭——大水、大火、地震……毁灭得越彻底越好。于是新中国的诞生与她不谋而合了。

但是新政权并不是属于她的,“受压迫”“求解放”这些概念用于她也不尽贴切。那么她要生存得合情合理她要与新社会同步,必得另辟蹊径。于是她苦思冥想便想出了一个最适用自己的新口号:站出来。站出来是面对这政权的一个新姿态,站出来是面对从前那个庄家大奶奶的一次脱胎换骨,站出来又意味着你必须先付出点什么。不久她找到了这种付出的形式,她发现这个政权最最欢迎最最提倡的便是劳动。好像当时报上登的、会上讲的、书上写的、歌中唱的都是劳动:劳动生产,生产劳动,劳动光荣,劳动神圣,人类解放靠劳动,劳动能把人类解放。“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铁锤响丁当,造成犁锄好生产,造成枪炮送前方……”都是劳动。于是劳动使人脸上放出了红光,脸上淌下了汗水。于是全新的人,全新的形象出现了。她就在那个脸卜淌着汗水放着红光的队伍里发现了自己。

那么她“站出来”了。

其实劳动对于庄家这位大奶奶也并不新鲜,她从来没在劳动面前偷闲认输,从前连下人老妈子干的活儿她也没少干。为了拯救几经沉沦的庄家,司猗纹表现了少有的忘我精神。自然,聪明的司猗纹并没有把那时的劳动和现时新政权的号召画等号。那时你劳动了,并不等于你现在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了,为了变成一个全新的劳动者你还得“站出来”去表现一点什么。你的劳动不该再是关起门来为拯救庄家而费劲拔力,也不该再是仅仅为了自己的餬口。是为了什么?对,解放全人类,为了解放全人类才必得先去餬口。现在你要走出家门处处像个普通劳动者,像个街道老娘儿们那样去亮相,甚至用她们的口音她们的说话方式去说:“有缺人手的地方就言语声儿,为新中国出力我什么活儿都愿意干,闲着能把人闷死。”

司猗纹站出来了。

新中国接纳了司猗纹这个劳动者。

糊纸盒。她手下是点心盒,火柴盒,粉笔盒,鞋盒,粉盒。洋钉、大头针、螺丝杆螺丝帽、子母扣都得有盒。

锁扣眼儿。洋布、卡其布、华达呢、褡裢绒、人造棉,做成的衣服都要有扣眼儿。海军呢、凡尔丁、派拉蒙、嘎别丁都要变成衣服,扣眼儿都得由人来锁。

砸鞋帮。她手下是大人鞋,小孩鞋,老头鞋,小脚鞋……尖口的,圆口的,礼服呢的,冲服呢的,小帆布的,双道梁的,骆驼鞍儿的——是鞋就得有帮儿。

突然,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革命首长家庭,那是坐落在一条高深胡同里的一个高深院子。现在她不是这院子的主人她也不姓司,她姓吴,叫吴妈。这是她给自己的改名换姓,一个必要的改名换姓。“吴”音为“无”,此刻没有真的她自己,她从来都是一个专在有身份人家做用人的有身份的用人。她的料理家务的风度很快就赢得了这院子的男女主人——男女首长的称赞,他们放心地把院子把各个房间亮给她,那女主人范同志领她在院里参观,告诉她这院子是多么幽深。她毕恭毕敬地跟着范同志“开眼”,心想,没见过世面的土八路,不就是个两进的四合院么。可他们相信她。

可惜不久范同志就交给她一个大而薄的信封,并告诉她,有了它她就不必来“上班”了。她被辞退了,那信封里有多给她一个月的工资。辞退的原因当然不是她缺乏料理才能;干部们都懂得哪种问题只能传达到哪个范围,那么她的问题自然不便于传达到她这个范围。但吴妈(不,她又成了司猗纹)——司猗纹心里明白,对于革命阵营内级别不低的首长来说,用人政治方面的可靠比业务方面的内行更为重要。

现在她正站在黑板前、讲桌后。她面前是背手端坐的小学生,她正教他们读笔顺写字。

“横、竖、勾、撇、横、横折勾、捺。”

“撇、点、竖、竖勾、横折竖、勾。”

她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这些不连贯的代表着汉字笔顺和形象的汉字,就像在朗读自己解放的颂歌。至今司猗纹每每回忆起她和孩子们的那些朗读,还总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纯净、最美好的日子。虽然短暂,但印象深刻。从孩子们的眼光里,从那些听课老师们的眼光里她得到的安慰胜过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安慰。放学后她捧回一摞摞作业本,在饭桌上摊开,一手握笔一手随便抓点什么吃着,彻夜批改着孩子们的作业。她字迹秀丽工整,批语准确。她还提倡孩子们读好书,她最提倡的一本课外读物就是《红孩子爱红旗》。

也许就是从那些信赖的眼光里,从自己那秀丽工整的字迹里,从她提倡的《红孩子爱红旗》里,司猗纹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前景。她觉得已经彻底“站出来”的她自己,能力远不是这些“横、撇、点、捺”,远不是手下这摞作业本。在那个童声奶气的小天地里,她应该是班主任,应该是教导主任,应该是校长。对,权且就先是校长吧。她决心和一位刚脱下二尺半军装、把“孤注一掷”念成“抓住一扔”的军转干校长较量一番。那工夫她像是着了魔,为了表现她的领导才能,她甚至时时事事抢先,抢先到有点可疑地走在校长前面,提前进入了“角色”。但是她失败了。她不仅没有占领这块在她看来也许是鸡毛蒜皮的天地,就连站在黑板前的她也消失了。她再次得到一个大信封(比上次厚些),回了响勺胡同。信封里是她一年的薪水,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

她沉默了,或者说暂时强迫自己沉默了。她从前是什么现在还是什么。从前是一个家庭妇女,现在仍然是一个妇女在家庭中;从前是一个单个儿,现在还是单个儿一个。

一个做过大奶奶的家庭妇女没有从那个大奶奶所在的家庭里站出来,因此她最惧怕的是“家庭妇女”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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