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

作者:林语堂

杜忠叫女儿来,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命运和环境把他送到岷山深处的丁喀尔工巴庙来隐居。他不肯对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女儿承认,这是自我放逐,是为了抗议他在西安和自己家里所见到的情景,对一切表示不满。他的确喜欢这座喇嘛庙,自成局面,遗世独立。他常写信告诉柔安,他是多么的喜欢山谷的宁静优美,以及喇嘛僧的生活。年届五十五,又经过波折多变的一生,当过大清学院的一分子,嘉兴的地方官,孙传芳的高级顾问,可以说“对政治厌倦”了。孙氏被国民军打败,他逃到日本一年,对日本人敬爱皇帝的作风非常感动,他们虽力求现代化,对过去却有一股怀念的精神。当时他把柔安交给她叔叔教养。一年半后,风险过去了,他回到中国,住在北京,游遍热河和整个长城区,又在山西待了几个月,读遍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还研究古雕刻、石碑和书板。

倦游归来,在西安住了一年左右。他一向沉默寡言,专心研究,和女儿住在一起,不顾与弟弟讨论生意。他还是家中的长者,吃饭时仍然坐首位,他宁可把俗务交由弟弟掌管,彼此没有别的话可谈。他对地方和中央政治都怀着一笑置之的态度,自觉是退休的官员,对下一代的闹剧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他们无药可救。他不参加社交活动,不久地方要人都知道他要永久告别政坛了,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他看不惯范林经商的态度,但却不说半句话。他最痛心的是家里的情形。当然,他看不起祖仁,虽然他接受了西方教育,却连一封中文信都写不好。也不只祖仁一个。杜忠对他谈论古典作品,简直是对牛弹琴。就他来说,大夫的第三代已经变成文盲了。“大夫邸”第三院他父亲的藏书室已经布满了尘土。

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她是他惟一的希望和安慰。他们父女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情感。他把一切传给她,教她书法的奥妙,陪她读唐诗,告诉她五十年前伟人的轶事,像曾国藩啦,张之洞啦,左宗棠和李鸿章啦,这些人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柔安。

前年夏天他曾经约一个年轻人到西安。小刘是他在孙传芳手下当官时认识的,他把他当做女婿的人选,因为小刘的古文造诣非常出色。他鼓励他到西安,虽没说要去见他女儿。小刘也心照不宣。但是小刘娇生惯养,从小受母亲的娇宠,连夏天也穿上毛衣,穿长袍。小时候他只要打一声喷嚏,母亲就给他加一件衣服,第二声又加一件,第三声又加一件,结果他摇摇晃晃,走都走不稳。九月一来,他母亲就把他房间的窗户封得死死的。柔安只看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绝不会嫁他,甚至不肯看父亲的面子。后来小刘回上海,事情也就过去了。

去年秋天杜忠来到三岔驿。后来参观喇嘛庙,竟一见钟情。冬天他没有回去。当然三岔驿和丁喀尔工巴庙之间的峡谷被雪封住也是原因之一。干爽的空气,雪峰群中的山谷,博学和安详的气氛,使他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隐居地。

丁喀尔工巴庙是寺院,也是大学,正在训练一千八百位年轻的喇嘛,有正规的课程,也有学位。他能和这些博学僧侣讨论佛理和玄学,中国其他地方的和尚很少有这样的修养。他们大多只会烧香念佛。这里的学生都须经过严格的推理和玄学训练,有些专攻医药,有些专攻西藏或中国历法。除此之外,还有特殊的体育训练包括十一月晚上在阳台上站几个钟头。

他真想再看到他的女儿。她长得很快,和自己的骨肉谈天,总觉得心意深契。只要来喇嘛庙一次,她会喜欢的。而且,她今年夏天就毕业了,他心里盘算着未来的计划。有一天早晨他突然昏倒,自觉来日无多,忙写信叫她来。

***

马夫牵马走下山路。柔安说,下马步行可能舒服些。此刻寒风刺骨,夹着阵阵松香。小路穿过松林,笔直通向横切山谷的小溪。吊桥的另一端有一排石级街道,沿着密密的白平房斜向坡顶。庙宇的墙垣高五十尺,长两百尺,四边都是尖塔,由斜斜的地面高耸数百尺。一排宽石阶通向一个大平坛,边缘有石台,默祷旗插在上面,随风飘扬。

他们付过马资,进入庙宇的内院,问一个负责接待的和尚,三岔驿来的杜先生在哪里。

“你是杜先生的女儿吗?”和尚问她,“他要我们招呼你。”

柔安的父亲在这儿受到学者的礼遇,也被视做喇嘛首领的贵宾。

“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柔安用焦急的口吻问。

“不,不见得。来吧,我带路。”这个和尚虽然是藏人,却说得一口流畅的汉语,他被选为接待人,这是原因之一。庙内传来僧侣祈祷的嗡嗡声。

庙院有一道侧门,通入一间两层楼的里屋,阳台向着铺石的院子。柔安心一直跳,口干,胸中充满复杂的情绪。她觉得有一点罪过,竟让父亲一个人住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他病情如何?是不是苍老了?

僧侣领他们爬上一道褪了色、有屋顶的楼梯。柔安停下来看看李飞,用手拢好他额上一撮散落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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