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盾

梅女士装做很热心似的加入了讨论,一面却留心观察周女士她们的脸色。毫没有什么异样。显然她们从操场下来后便被钱麻子的把戏占住了全意识了。随便谈了十多分钟,梅女士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躺在床上转侧了许多时候,杂乱地想;最后,咬着嘴唇在心里说:“算了罢,我还是飞在空中做大家看得见的萤火虫,不停在一个人的眼皮上做太阳!”于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闭上眼,不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梅女士就醒了;全校还是死沉沉地毫无动静。她本想再睡,可是昨晚的经过,——在跳台顶上李无忌的死钉住了的凝视,月下花坛畔的对话,都循着正确的顺序,很猛烈地袭击她的心了;勉强躺着挨过半点钟,她就起来,跑到外边找女仆拿洗脸水。不料女仆们的房门也是关得紧紧地。梅女士觉得很无聊,在走廊前徘徊了片刻,顺着脚尖走到廊的最西端。看看周女士的房门,也是一些儿声响都没有。委实是太早了。昨晚上大家一定睡得迟,今天又是放假,说不定要到九点钟才有人起来呢。梅女士怏怏地又跑回去,却在张逸芳的房外听得里面有声音。这使得她起了“空谷足音”似的欢喜,很冒失地跑到门前,看见门开着一条缝,便顺手推了进去。然而她立即呆住了。她看见只穿着短裤和汗背心弯了腰站在洗脸架前弄什么东西的怪肉感的张逸芳猛回过一张惊惶失措的脸儿来,她又瞥见张女士的低垂着蚊帐的床前有一双男人的皮靴,并且她又听得帐子里透出了叫着“逸芳”的昵声。疾缩回身体,梅女士逃进了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心是窒息般狂跳着。

她的麻乱的神经中只反复着一个感想:真不巧,三次都落在我眼里,徒然招人猜忌!自然不是恐惧,也无所谓悔恨,只是怪不舒服地觉得无端加重了负担,好像有什么不可得见的鬼物在那里捉弄她。

这样做梦似的躺着,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房门开了,看见张逸芳站在门框中,已经穿得很齐整,脸上满是笑影。

“梅,好像听得你老早就起来了,怎么还躲着呢?”

张逸芳说这话时的态度很自然,随即走到床前亲热地拉住了梅女士的手。一种近乎内疚的情绪却在梅女士心头浮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反是太多疑,太把人家看成小心眼儿的俗物了。于是她真心地笑一笑,将张女士的手捏得更紧些。张女士早又很活泼地接着说:

“赶快起来呀!今天没有课,我们游忠山去。龙马潭,你是去过了;忠山的风景好像比龙马潭还要好些!”

梅女士爽快地答应了。张逸芳就跑出去招呼洗脸水,又匆匆地跑回来坐在旁边,看梅女士梳洗,乱烘烘地帮着拿出梅女士最时髦的衣服来,热心地选配衣裙的颜色。这一切,都充满着不假饰的友意,都使梅女士感得十二分的不安;她的常能为推诚相与的信赖所感动的心,忍不住在暗中流泪。她的脉脉的眼波时时落在张女士脸上,她决定到了忠山时要恳切地对张逸芳解释个明白。

临时又加进了周平权。那位扁脸的赵佩珊似乎也跃跃要去。但是张逸芳装作不理会,一叠声催着快走,便硬生生地将赵佩珊撇下了。梅女士抿着嘴笑,愈加断定了今天张女士的游兴不是无所谓的。

一路上三个人谈得很多,无非是些泛常的事物,梅女士却已经留心找机会来倾吐胸中的诚意。街上有几家商铺居然也挂了国旗。通俗讲演会的门前垂下一大幅五色旗来,旗下还挤着些人头,嚷嚷然在读一张告示之类的东西。似乎今天街上的行人特别多,到处流露出一些国庆日的气味。梅女士她们三个更成了注意的目标。几个颇大的孩子跟在她们后面,喳喳地争辩着梅女士是不是来做新戏的。

好容易出了西门,忠山便在眼前了。一片雄伟的汽笛声跨山而来,隐隐然还有些震耳。到半山时,长江也看见了,一条上水的轮船冲着黄浊的江水,时时发出告捷似的长鸣。梅女士异常高兴,很矫健地跑在前头。

“梅,不要太高兴;留心到山顶时,你的衣服湿透!”

周女士在后面喊。她和张女士互挽了臂膊,摇摇摆摆地支撑着,张女士的神气尤其显得疲倦。

终于三个人都到了山顶,在宏壮的大庙门前的石级上坐着休息了。前面是长江,抱着这座山,像是壮汉的臂膊;左面万山起伏,泸州城灰黑地躺在中间,平陷下去像一个疮疤。那庙宇呢,也是非常雄伟;飞起的檐角刺破了蔚蓝的天空,那一片叫人走得腿酸的宽阔的石级,整整齐齐扩展着,又像是一张大白面孔。梅女士贪婪地眺望着,高声地对两个同伴说:

“雄壮!这里有的是雄壮,龙马潭有的是清丽。”

但是周女士和张女士似乎十分疲倦了;她们挨肩膀靠着,轻轻地喘息。

虽是暮秋的时节,天气还很暖;现在太阳正当头顶,三位女士又都穿了夹的,所以不多时后,梅女士也只好离开这风景很好的地点,跟着张逸芳她们走进庙去。张女士的精神好一点了。她打头领导两位穿过一个大院子,到一间陈设得极讲究的斋堂来。

“好罢。我们就在这里吃一顿素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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