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作者:张洁

老姨把三舅推到一边,说:“别以为没有章法、没有准稿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村老傅家虐待儿媳妇,公公、婆婆、两个大姑姐,还有她丈夫,没有一个不整治人家,逼得人家喝卤水死十。结果怎么样?只得给人家摆宴席,还让人家一脚踹了。再摆,再踹。最后只好两个大姑姐哭灵,婆婆打幡儿……”老姨的发言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不像三舅,善罢甘休能怎么样,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样?

一听老姨的话,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别看他在省里念过洋学堂,她倒是觉得这个没念过洋学堂的老姨,旗鼓相当,不好对付。

她不是刚进村吗?怎么连老傅家虐待儿媳妇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着老傅家的模式,在这里一把一把地闹下去,她哪里赔得起一次又一次摆宴席,又哪里丢得起给媳妇打幡儿这个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腾。这才忙打发秀春:“快去,快让你爸去找老赵家,就说有要紧事求他,让他赶快来一趟吧。”

老赵家是当地惟一的乡绅,就住在秀春家的后面。

在二三百户草房的村子里,突兀着老赵家的一片瓦房。

老赵家特地换上白纺短褂,外罩华丝葛夹长衫、白纺短褂袖口外翻,在长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白。

老赵家不只有瓦房、白纺短褂、华丝葛的长衫,还有话匣子……高兴的时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个狗头标志。一旦老赵家放起唱片,村里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门口听。老赵家也不撵,还把大门敞开。遇到谁家缺几升粮。他也肯借,还不还的倒也不甚挂记。

至于这个话匣子,日后在秀春生死存亡那个关头中的作用,却实在无法评定。

一身学生装的三舅,一见到那件长衫和长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纺,就知道遇见了同类,气焰马上低落下来,他觉得当着同类的面继续跳脚很是不雅,再加上叶志清悲痛欲绝的神态以及对逝者的感念之情,说到动人之处,连他也陪着伤感起来,忘记他和老姨是干什么来了。

三舅虽然是个,小知识分子,却也沾染了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那半途而废的毛病。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和二十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确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什么事情不会闹得很僵,不会把人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一旦闹僵,自己便先尴尬起来。这样的人,如何对付得了叶家的狡诈,——也就是农民的狡诈?

后有智者将希望寄托在农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知识分子身上,真乃千真万确的明智举措。

云过风清之后,叶家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反倒觉得这个中学教员实在无比的好笑,否则叶家如何躲过这一关?

叶家按正常程序摆了丧宴。

三舅和老姨也没有一脚踢了叶家的丧宴。而从丧宴的规模亡也看不出丝毫歉疚的意味,也就是说,很不丰盛。

到那时为止,秀春只经历过两次亲人的死亡——妈妈和外祖父。

这两次经验使她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一旦有人死亡,就是吃;第二,吃的过程,就是对逝者了结的过程。吃完丧宴,那逝去的人也就随之而去,再无瓜葛。

墨荷的丧宴,惊动了远村近邻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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