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

作者:刘心武

不需要排演《铸钟记》,而需要立即干点别的……

午后的鼓楼前大街,显得格外热闹。

这条大街,如今的正式名称是“地安门外大街”。因为地安门早在解放初便已拆除,不成其为一个标志,而巍峨的鼓楼至今仍屹立在这条街北边,并且今后一定会当做珍贵的文物保留下去,所以,这条街其实不如还是叫“鼓楼前大街”的好。地安门的拆除是不足惜的。不熟悉旧日北京的人,也许会产生一种误会,以为地安门也是一座像天安门或者前门箭楼那样的建筑。不是的。它是一座单层的三拱门庑殿顶式的建筑,无甚特色。现在在北京的各个“坛”——如天坛、地坛、日坛、月坛……还都保留着这种样式的门,当年的地安门只不过是比它们体积更大罢了。

大约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澹台智珠出现在这条大街的最北头——也就是钟鼓楼脚下。她两眼充满一种怨怒、焦急、惶乱、迷惘交织的神情。

昨晚丈夫李铠同她的厮闹,本已使她筋疲力尽,谁想到一大早又得到了给她操京胡的老赵和司板鼓的老佟双双“叛变”的消息;她本是要在中午请包括老赵、老佟在内的整个伴奏乐队在家里吃“团结餐”的,结果这一顿午饭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分裂餐”!

濮阳荪当然是个致乱的因素。尽管这人品质不一定坏,而且今天来找她的确是出于一片好心,可也难怪李铠眼皮夹不下他。

……经过一番混乱,误会本已消除,十一点左右,大家围桌坐定,边吃边议:如何方能战胜澹台智珠的那位“师姐”,让老赵和老佟“幡然悔悟”?连李铠似乎也已经“进人情况”,理解了明晚在“萃华楼”“出血”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谁知濮阳荪几杯汾酒下肚,竟渐渐胡言乱语起来!……

……一开始,濮阳荪还只不过是语句酸腐,他想出的那个点子,倒也无妨存以备用:“咱们拉回了佟、赵二位,大家更要鼓舞起来。《木兰从军》的成绩当更巩固,《卓文君》一炮打红自不待言,此外还可再接再厉,另排新戏。今天路过钟楼,倒勾起我一段回忆。鄙人当年在辅仁大学就读,辅大校址,离此不远——就在什刹海前海西边的定阜大街。什刹海前海北沿,昔日有‘会贤楼’饭庄,我少不得常去随意便酌。在那饭桌之上,听得一段‘铸钟娘娘’的故事,煞是动人。话说乾隆年间,重修钟楼之际,铸钟匠姓邓名金寿,有女杏花,年方二八,窈窕聪慧,侠骨香风。金寿连铸数钟,皆不理想,眼看期限将近,一筹莫展。杏花怕父亲误期获罪,奋身投炉,遂得精铜,铸出一钟,声洪音清。投炉时其父阻拦未成,只捉得绣花鞋一只。乾隆得知此事,敕封杏花为‘金炉圣母’,民众遂在铸钟厂前建庙,叫她为‘铸钟娘娘’。传说昔日每晚鸣钟时,阉城母亲尽对小儿女说:‘睡吧睡吧,钟楼敲钟啦,铸钟娘娘要她那只绣花鞋啦……’智珠,你看拿这故事,编上一出《铸钟记》,你饰杏花,岂不妙哉?……”

当时拉二胡的和弹阮的二位,不禁哄然叫好。连澹台智珠的公公也说:“确有这么一个传说。现在鼓楼西大街上,不还有铸钟胡同吗?鼓楼后身,还有钟库胡同。现在鼓楼后墙根下,还放着一口废弃的大铁钟,更可见那好钟非一次铸成。对了,鼓楼前大街上,后门桥往南,路东天汇大院和拐棒胡同当间,现在不还有条小小的死胡同,叫‘杏花天胡同’吗?莫不是那杏花归天以后,存灵彼处?”

澹台智珠听了,虽然觉得不无可供考虑的余地,但兴致毕竟不高。她淡淡地说:“说起来容易,编排起来可就不那么简单了。比如‘杏花投炉’一场,唱腔身段谁给设计?”

濮阳荪却兴致勃勃,他手舞足蹈地说:“唱腔你自创嘛!身段包在我的身上。这‘投炉’一场,你要边唱边舞,边舞边唱,幽咽婉转,满台扑跌。啊,清朝故事,水袖难用——我倒心生一计,何不学吾师筱翠花于老板,踩跷出场?想我当年,仿吾师筱翠花于老板出演《海慧寺》,过足了踩跷之瘾,博得了满堂彩声……如今我虽人老珠黄,少不得重做冯妇——智珠,我来教你跷功,你只要拜我为师,我是毫无保留,把手传技,包你一月速成!……”

濮阳荪说到这儿,李铠已经明显愠怒,一个人仰脖干了一杯白酒,布着血丝的双眼瞪着濮阳荪,仿佛随时都要爆发。别人都只望濮阳荪,没有发觉这个“险情”,惟有澹台智珠仅用双眼余光一瞥,便已亮然于心。她便正色对濮阳荪说:“算了,别瞎扯了。这戏我是演不了的。你自己去演那杏花吧。”

濮阳荪毫不知趣,仍旧滔滔不绝:“退回20年去,我怕真还当仁不让。如今我甘拜下风,权作绿叶。你既饰那邓杏花,我便饰一穷书生,两人自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订姻缘,只待花烛……谁知杏花决意投炉,书生劝阻无效——呀,那‘投炉’一场,可效‘梁祝化蝶’,来个双人舞蹈,岂不令观众神迷心醉?……”

李铠忽然站起来,一下子走出了房门。澹台智珠忍不住想大声唤住他——但又不能断定:他是不是仅仅出去方便一下?何况李铠这一回的动作,竟毫无声响,饭桌边的其他人,因为都被濮阳荪的高谈阔论吸引住了,暂时谁也没有发觉……

澹台智珠咽回了对李铠的呼唤,冷冷地截断了濮阳荪的谈话,劝大家多喝一点鸡汤……

李铠竟一去不返。连濮阳荪也觉察出气氛不对。二胡和大阮知趣地站起来道谢,濮阳荪方知自己酒后失态。他们草草地告辞而去。临出门前,濮阳荪提醒澹台智珠:“明儿个下午,一准‘萃华楼’会齐,不见不散啊!”

客人们走后,澹台智珠瘫在沙发上,仿佛不仅骨头散了架,灵魂也散了架。

公公耐心地收拾残局,又让小竹到胡同里去找他爸爸,却并不惊动澹台智珠——既不劝她回屋靠靠,也不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他知道眼前最好是让媳妇自便。澹台智珠仰靠在沙发上,微闭双目,似睡非睡,就那样待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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