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

作者:李敖

谭嗣同笑了,他拍拍梁启超的肩膀,站起来。通过公使馆的方窗户,向远望着。“就是什么都不能说,才能加强血荐的效果。”他侧过头来,望着梁启超,梁启超抬头看他。谭嗣同笑着,“卓如啊,你一个劲儿地想说动我出走,事事都朝出走有好处解释,甚至要死也该在海外死,你可太爱朋友了。你明明知道要血荐就是要借这口老太婆的刀才妙!这也叫借刀杀人吧?怎么可以自杀?老太婆杀了我,才证明给天下这个政府无道,大家该革命;若如你所说,不给老太婆杀而去自杀,不但给这个老太婆脱了罪,自己消灭了他们的眼中钉,并且自杀又变成了种种离奇解释。比如说,人家就会说自杀是因为改良失败而厌世,或是什么别的,总之,那个时候,整个的效果完全不对了。所以,要血荐,就在这儿血溅,就要血溅菜市口。在这儿,才有最好死的地方,才有最佳死的方式。”

“如果你对改良的路这样悲观,你希望我的,是走哪条路?”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路,但我知道康先生的路,他的路好像定了型,如果皇上死了,康先生可能转成革命;但如果皇上活着,康先生在外面,他绝不会丢掉皇上,他一定还是君主立宪,走改良的路。以你跟康先生的关系,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演变。我说过,卓如兄,你有大慧根,能够了解我,也能够了解我不能了解的,也了解康先生,也了解并且不断了解中国的前途、中国的路,你好自为之吧,你一定会有最正确的选择、不断的选择。人的痛苦是只能同敌人作战,不能同朋友作战;或只能同朋友作战,不能同自己作战。你可能是一个例外,只有性格上大智大勇又光风霁月的人,才能自己同自己作战,以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作战……噢,时候也到了,卓如兄,一切保重了。”谭嗣同站起来。

“可是,复生……”

“唉,卓如,别以为我死了,我没有死,我在你身上,我是已死的你,你是没死的我,你的一部分生命已随我一同死去,我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你形影长生。记得我的《感怀四律》吗?第四首——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町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劫僧祗。

我们萍水相逢,如今堕水成离,我们是短暂的;但无论天亲魔眷、不论汉满蒙回,中国是永恒的,我们只不过在永恒中短暂离别,早晚化做春泥,还要相会。再会了,卓如,再会了。”

“可是,复生……”

谭嗣同把布包交给梁启超。“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关心的不是留名,而是留什么样的名。我希望你带走这些稿本,连同我已经发表的,将来一块儿代我整理、代我印出来,同时用你一支健笔,代我宣传我这一点苦心焦思以后生命的成绩,也算不虚此生。我这三十三年,活得愈久愈觉得完成了自己,尤其认识了你和康先生以后这三年,它是我生命中最后开花的日子,当然,如《法华经》所说:‘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到头来不过昙花一现,但我希望最后是生命本身的昙花一现,而不是如是妙法的昙花一现。我的生命,我愿意在三十三之年,就这样在花开花谢之间告一结束,但我最后毕竟用我的血来印证了我留下一点妙法。再会了,卓如,你不要送我出来,在里面安全。再会了,卓如,一切保重。”

谭嗣同放开了梁启超的手,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客厅,平山周紧跟着出来,随手带上了门。

梁启超呆望着门,然后快步走到窗前。从窗口朝外望,谭嗣同从大门走出来,平山周陪着他,并肩朝街口走去。那是一个背影、一个前进着的背影,这样一个伟大的同志,在一同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业以后,为了永恒,一时撒手,只留下背影给你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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