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作者:张恨水

却说板并引着何杨二人,向东城来,过了东单牌楼汽车一拐弯,转进一个小胡同。杨杏园心里很纳闷,这地方有什么可玩的?这时,汽车便在一家人家门口停了。

那大门是个洋式的围墙,进里面是一所院子,院子里有一幢东洋式的房子。大门上挂着一丛草茎和白纸条一类的东西,在中国是个丧事人家树的引魂幡一般,在日本却是庆贺新年的东西。三人下得车来,板井一个人首先进门。杨杏园轻轻的问道:“这是板井先生……”府上两个字,还没有说出,何剑尘好象很惊讶似的,极力的扯了他几下衣服,不让他说。杨杏园会意就不作声。穿过那院子,只见那屋门上,一个玻璃电灯罩子,上面有三个字“琵琶亭”。将门一推,杨杏园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东洋妇人,拥抱着一个西装汉子接吻。他们虽然走进来了,那个东洋女子,却熟视无睹的,依然和那男子亲亲热热的情话。杨杏园一直到了此时,心里才为明白,原来是个日本妓馆,何剑尘所说有趣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里是个小过堂,四面是玻璃门围着,上去两层术梯,又进一重门,便是那半截楼式的正屋。当板井走到木梯边下,一个四十来岁东洋妇人出来,和板井一鞠躬,便伏到地板上的席子上。板井便站在木梯边脱鞋。杨杏园一想,糟了,我这双毛袜,破了一个窟窿,这一脱鞋,岂不有伤国体?人急智生,便对何剑尘道:“呀!我一样东西,大概丢在汽车上了,让我找来,请你等等。”于是抽身便出来,一脚跨上汽车。恰好汽车夫不在车上,连忙将毛袜和衬的线袜一齐脱下。何消片刻,把毛袜穿起,再把线袜罩在毛袜上,穿好了,再进门去,何剑尘也脱了鞋,站在梯上等了。这时,杨杏园也就大大方方的脱鞋。那东洋妇人,将鞋子一齐接了过去,放在梯子边一只木柜里,便让他们进去。这里面屋子的花格玻璃门,和外面护檐玻璃门,恰好夹成一条夹道。

大家光着袜子,在这夹道里走。只一拐弯,那东洋妇人,推开一扇玻璃门,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上面有纱罩笼住的电灯,下面铺着整洁的东洋席子。这屋与别间屋,也是菊花玻璃格扇隔的,推开一重格扇,又进一重,一直走了三重屋,都是一个样子。最后一重屋,席上多了几方绸制的软垫,和一个四方木板的小火笼。笼里一只小火盆,正燃着熊熊的炭火。那个东洋妇人,操着极不规则的北京话对大家说道:“请坐下,请坐下。”于是大家盘着腿,团团的坐下。

就在这个工夫,进来两个日本女子,都不过二十岁附近。两个人手上,各托着一只铜托盘。当她一推开那格扇门,早就蹲下身去,向这边带跪带鞠躬,满面堆下笑容,说了一句日本话。板并听着笑了,何剑尘也笑了,杨杏园也跟着笑了。她们将东西送过,是三个茶碗,三个小碟子,三双银筷。那茶碗里有大半碗有色的热水,也不知道是茶不是茶,水里浸着几丝一寸来长指头粗细的糯米糕,还有一两样不识的菜叶,飘在面上。这小碟儿,也只和平常的酱油碟子那么大,里头放着三四条一寸长的成鱼,四五条直豆般的小秧瓜,两三条咸萝卜片。杨杏园心里想着,这或者是如中国酒席的上小菜一般,一会儿还有好吃的送出来。但是那两个日妓送了东西来之后,就坐在一处谈笑,并没有离开。接上来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妓女,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子,里面放着啤酒瓶和玻璃杯,到了面前,照例一跪一鞠躬。接上便和大家进酒。她敬酒敬到杨杏园面前,便操了日本话来问他。杨杏园摇摇头道:“我不懂日本话。”她就说中国话道:“你先生贵姓?”杨杏园道:“姓杨。”她就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哦!杨,姓杨,我明白了。”杨杏园道:“我可以问你的贵姓吗?”

她倒是说了,可是闹了半天,还是没法儿懂。何剑尘才接过来道:“她叫川岛樱子。”

樱子笑道:“对了,山大影机。”杨杏园听说,心想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倒糊涂了。”便问何剑尘道:“是哪几个字?”樱子捉住杨杏园的手,便用一个指头,在他手心里东西南北,乱画了一阵,说道:“这个影,这个机,明白不明白?”杨杏园笑了一笑,也不说不明白,还是何剑尘说明了四个字,他才恍然。

正在这时,照样的又有一个日妓,鞠着躬,送了啤酒进来,一直到第四个人头上,是个小小的身材。杨杏园一见她的面孔,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原坐在板井身边,板井用中国话给她介绍道:“这位是杨先生,认识不认识?”她对杨杏园望了一望,说道:“认识。”又摇摇头道:“不认识。”杨九九藏书网杏园这时看清楚了,正是穿黑绒衣服,在北海溜冰的那个女子。原来她是日本妓女,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情了。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那天不是在北海溜冰吗?”于是私问何剑尘她叫什么名字?何剑尘和她说了一大串日本话,她笑着点点头,便坐到杨杏园一处,伸手递了一张小名片过来。杨杏园接着名片一看,乃是芳园杏子。何剑主笑道:“怪不得你二位默契已久,你看她的名字,把你的台甫,都已包括在内。”杏子问道:“说什么?不明白。”何剑尘又用日本话,对她说了一遍。芳园杏子对杨杏园望了一望,噗哧一笑。便将他的玻璃杯拿过来,给他斟上一满杯,说道:“请干这一杯。”杨杏园道:“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喝了。”杏子将玻璃杯捧在手上,送到杨杏园嘴边,一定要他喝。杨杏园没有法子,只得就在她手上,喝了一口。何剑尘因对杨杏园道:“这也是未免有情吧?”板井听了何剑尘说,因问道:“什么?

我不明白。“何剑尘于是说了几句日本话,把意思告诉他听了。板井一看这种情形,也就哈哈大笑。这时那山岛樱子,已经捧着一柄日本月琴,扑通扑通,弹了起来。

杏子含着笑容,也就随琴调而唱,日本人说话,声音极是粗野,她那种歌调,却也不大受听。板并听了,倒很像是有趣味似的,另外拥抱着一个日妓,站了起来,在一边跳舞。那杏子眼睛瞧着板井,扯扯杨杏园的衣服,对着他笑。杨杏园又不能说什么,也对她一笑。何剑尘让杏子唱完了,便用日语和她谈话。谈完了,又对杨杏园道:“怪不得她对你很有意。据她说,她在长崎的时候,有个好友,和你很相象。”

说到这里,故意说两句文言道:“所谓夫己氏,焉知非有白首之约,啮臂之盟者耶?”

杨杏园只是以目示意,叫他别说。何剑尘哪里管,依旧笑道:“可惜你双方,言语不能了解。只好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杨杏园道:“你这真打趣得无所谓,不让主人难为情吗?”何剑尘道:“主人翁正因为我从中说明,他要给你俩作撮合山呢。”

杨杏园道:“全是你一个人的鬼,我要走了。”何剑尘道:“不会把你放下来作押账,你放心坐下罢。”但是杨杏园以言语不通,只是喝那清淡的啤酒,究党乏味,坐了会子,一定要走。何剑尘见他不受强留,也只得由他,对板井道:“都走吧?”

板井以为二人有事,便答应走。芳园杏子见杨杏园要走,又把半玻璃杯酒举起来,强要杨杏园喝下去。杨杏园见她捧杯在手,不肯放下,也就未便拒绝。杏子等他把酒喝完,转身就走开。一会儿工夫,她又跑回来,取了杨杏园的大氅,给他披上,临别的时候,她又是嫣然一笑。大家出了屋子,那个日本妇人,便在木柜里取出鞋子,让他各人穿上。那板井倒是很客气,把他的汽车亲送何杨二人回家。杨杏园到家,一脱大氅,忽觉胸面前有一阵香味,冲了出来。心想我身上并无一件香的东西,这香从何而来,这些日本妓女,身上的香料,实在不少,我只和她们坐在一处两个钟头,身上就会惹了这很浓的香味,怪是不怪?这样想时,大襟一掀,又是一阵香味,这香味从大氅里面出来,决不是粉迹余香,便拿起大衣来,仔细一看,却闻见那香气是从大衣袋里出来的,心想大衣袋里如何有气味呢?顺手向里一掏,却掏出两件东西来。第一件是一方水红绸手绢,却拴了一个同心结子。第二件是一张四寸全身相片。那相片上正是芳园杏子的芳影。他这就明白了,当大家动身的时候,杏子曾匆匆的跑了开去,然后又把大氅取过来了,不用说,相片和手绢,就是那个时候放进去的。她何以对我一面之交的人,如此做作呢?真个我和她的情人,有些貌似吗?杨杏园胡思乱想了一会,却又把手绢相片放下,转身一想,我这不是太傻。

这不过是妓女一种谎话,藉以打动人心罢了,我何必理她。这晚酒意很浓,老早的便睡了。次日起来以后,听差的忽然进来说道:“杨先生,有一个和尚要见您。”

杨杏园道:“有一个和尚要见我?这很奇了,我哪里认得和尚呢?但是管他认得不认得,见一见也不要紧,你请他在前面客厅里坐。”及至自己走到前面去看,原来就是出家的张敏生悟石和尚。连忙笑道:“悟石师,难得来的,快请到里面。”于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这屋里来。悟石道:“杨先生大概不会想到和尚会来找你,就是和尚自己,也没有想到来找哩。阿弥陀佛,清水老师父前天在庙里圆寂了。他老人家圆寂以前,对我说了,叫我上五台去走一趟,我打算一两天内就动身。到过五台之后,我就要游历一番。说不定还要到印度去。”杨杏园拱手道:“恭喜恭喜!

这是好事。我早就说悟石师的前途,未可限量。“悟石道:”我并不是来辞行,出家人也用不着辞行。我还是为老师父一件事来的。“说毕,在他的僧衣大衫袖里,掏出一个手抄本子,捧着交给杨杏园看道:”这是他老人家半生来所作的诗。不是和尚阿私所好,这诗很有可传的。他老人家虽然没有吩咐我保留,我也不忍抛弃。

但是我飘荡天下,带着到处走,不是办法。我想把这事拜托杨先生。“杨杏园不待他说完,连忙说道:”请你放心,我可以负完全责任,将来可以找一个机会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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