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作者:张恨水

却说杨杏园说黄梦轩不能看见早一天的报。黄梦轩道:“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你就明白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杨杏园。只见那信上写道:薛春絮先生台鉴:兹有不肖之徒,将阁下昨在西方饭店住宿一事,撰成文稿,投送本社。同人以阁下在京演剧,负有盛名,若将此文登出,不叵间下名誉有碍,且恐为警厅所知,将不容阁下在京演剧,特将该稿留中,兹录底稿一份,附寄察问。

同人对于阁下维持诚意,可以想见。惟本社既对阁下尽此义务,阁下达人,对本社当亦有所酬报,多所不敢索,只津贴本社五十元可矣。函达望即晚答复,或以电报约谈均可。否则,明日报上登出,即无转圜之余地矣、专此敬候剧祺敲报经理部启杨杏园看完,另外还有一张稿子,正是和报上登的文字一样。黄梦轩道:“你看这封信,写得多无聊。嫖妓是人人都可以的,公开出来,也不算什么。难道戏子在法律上就不许嫖吗?是我气不过,我回了他一封信,请他尽管发表。要想敲我的竹杠,不说五十元,五十个铜子我也不出。”杨杏园道:“你真糊涂死了。北京旧戏子受社会的裁制,从来没有逛窑子的权。何况你们新剧家,那个拆白党徽号,是世袭的呢?其实他虽然开口要五十元,你给他七块八块,也就完了。你现在既和他闹翻了,事一传出去,敲竹杠的一拥而上,你可应付不了。”黄梦轩道:“怕什么?

我排了不在北京演戏也就完了,他尽管骂他的。“杨杏园道:”要这样办,自然不成问题。你不是太不值得吗?“黄梦轩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早有信来,叫我回南去娶亲。过几天合同满了,我就出京。你说我还应酬这些文明叫化子做什么?“

杨杏园道:“你真能下这个决心,我也赞成。但不知你演戏的合同,还有几天满期?”

黄梦轩道:“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就满期了。后天晚上,我就搭京汉车出京?”

杨杏园道:“你走得这样快,固然省去许多是非,但是太凑巧,人家要不疑你心虚逃走吗?”黄梦轩道:“演新戏这桩事,我实在不愿意干了。未见得我还会到北京来演戏,充其量,不过牺牲薛春絮三个字不再在北京出现,和我黄梦轩有什么相干?”

杨杏园道:“照你这样说,你这回成心拆烂污了。”说着用手指着他手上那个戒指,笑道:“你怎样对得起人家那一番好意?而且……”黄梦轩脸上一红,不等杨杏园说完,便道:“这只戒指,我本是向她借来带的,哪里能要她的呢?我自然送还她。”

杨杏园道:“要这样才算漂亮角色,哪里没有看过几百块钱呢?”又和黄梦轩谈了一会,才回去了。

自从这天起,黄梦轩笑红这一桩公案,就闹了个满城风雨。那位铁路局长宋传贤,在报上看见这段新闻,生气得很。记得冬至的头一天,曾约笑红在冬至这天一路上天津去玩,她却推三阻四的,说有许多不便。原来她却另外有个约会,真是岂有此理!难怪那天晚上我在她那里打牌,我只打四圈,她很赞成呢。越想越气,心想我非严重质问她不可。到了晚上也不带旁人,坐了自己的汽车,就到笑红这里来。

一进门,就板着一副面孔。这晚上笑红脱去了外面的皮袄,只穿一件桃红花缎的小紧身儿,卷起烫发,打了一条黑油油的辫子。小紧身儿,挖着套领,露出雪白的脖子。脖子上一根湖水色丝绦,挂着一把小金锁片子,越显得她妖小玲珑。她看见宋传贤来了,便走过来和他脱大衣,斜乜着眼睛对他一笑,靠着宋传贤胸面前问道:“哟!怎么啦?”宋传贤听了这句话,当然不好意思说生气来了。说道:“没有什么,你怎么问我这句话呢?”笑红也不答话,替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又递根烟卷给他,擦了一支火柴,给他点上,便靠着宋传贤坐在一处,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一眼看见宋传贤的指甲,长得很长,便叫阿金拿了一把新剪刀来,给他剪手指甲。指甲剪完了,笑红捉着宋传贤的指头,在自己又白又嫩的脸上一划,笑道:“好了,你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了,不刮得人家生痛了。”宋传贤道:“我们这个指甲,再修得好,也是一双粗手,怎比得唱小旦的那一双手,十指尖尖的,看见就叫人家心里爱他。”笑红板着脸说道:“宋大人,你这话说的谁?”宋传贤道:“我自然说一个人。”笑红道:“那些报馆造了谣言来糟蹋我,你也相信吗?”宋传贤冷笑道:“本来呢,小白脸儿谁不爱?不过跟着拆白党在一处,恐怕要上当,可要留心点儿才好。”笑红听了这话,低着头不说话,鼻子息率息率的响,就像要哭的样子。一会儿,便在钮扣上抽出一条手绢去擦眼睛。宋传贤看她这样,倒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便伸手夺她的手绢,要替她擦眼泪。笑红把身子一扭,站起来便走,睡到自己床上去了。她用手绢捂着脸,伏在被服上,肩膀耸起耸落,哭得好像伤心。宋传贤跟着走过来,便拿手来搬她起来。笑说道:“我和你说笑话,你何必这个样子?”笑红哽着喉咙道:“本来的,你冤枉人家啦。”宋传贤说好说歹,说了半天,才把笑红说好。因笑红打开小梳妆匣子,宋传贤一眼看见小抽屉里一张名片,印着浑卜嘉三个字,是他局子里的一个二等科员。便问笑红这张名片哪里来的?

笑红道:“这个人招呼我两个盘子,我听他和朋友谈话,也好像是你们铁路上的人。

他还约着这个礼拜和我做花头呢。“宋传贤听着,记在心里。过了几分钟,便说有事,特意打电话给他的秘书。叮嘱说:”庶务科科员浑卜嘉,办事糊涂,明天下条子把他裁了。“宋传贤打了电话,心里好像痛快了许多。这位恽卜嘉科员,到了次日,为什么丢了差事,自己还莫名其妙呢。

这晚上,笑红对于宋传贤二十分恭维,把他一肚子气才消了。宋传贤笑道:“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和我办?”笑红道:“我能和你办什么事?”宋传贤道:“这事除了你们,别人也办不了。”便轻轻地对她道:“有人愿出一千块钱,赁一个极好看的姑娘做几天姨太太,这几天一过,两不相干,这钱就算白送她。不过有一层,要守极端的秘密,若是走漏了风声,不但不能在北京做生意,还有别的祸事。

我看你是个精明人,这个事一定办得好,所以我来托你。“笑红道:”你不要瞎说,世上哪有赁姨太太的。“宋传贤正色道:”真有这个事。我何必没有话说,无中生有哩?“笑红道:”当真的吗?请你把这个人赁姨太太的道理,讲给我听。“宋传贤道:”我这话说给你听,你可别告诉人。现在有个地方要开个比赛美女的大会,凡有好看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都可以送去。送去了,就有好差事。我熟人里面,有一位范统总长,照理是要派个人去的,但是北京公馆里没有姨太太,要为这事讨个姨太太,一来来不及,二来正太太不肯,所以想了一个法子,赁一个班子里的人去搪塞一阵。“笑红道:”缺德的事,都出在你们官场里面,开美人会,已经少听见了,还有人赁姨太太去入会的,这不是奇谈吗?我想开会的这个人家,一定是个阔大爷,不然,也办不起这桩大事。宋大人也送一个人去吗?“宋传贤脸上一红,说道:”我不够资格。“笑红道:”不知道这会是怎样比赛,宋大人也听见说过吗?“

宋传贤道:“这个事,谁敢问?谁敢说?”笑红道:“这样说,这桩事,倒是真有的了。”宋传贤道:“自然是真的。你马上有人愿意去吗?若是愿意去,一千块钱,包在我身上,那比出天津保定的条子,却是好得多。”笑红想了一想道:“也许有人去,我明天回你的信罢。”宋传贤道:“这个事,你要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你。

我今天晚上就陪你上真光去看电影,去不去?“笑红不便推托,只得和他一路去。

电影完场之后,宋传贤对她说道:“我的汽车要送你回去,就不能送我,我坐了回去吧,这远的路叫你雇人力车回去,夜深了,又冷得很,怎样好呢?”笑红对宋传贤瞧了一眼,笑道:“随便你呀。”宋传贤道:“要不然,我们到北方饭店去,先找点东西吃,好不好?”笑红道:“随便你。”宋传贤就很喜欢的一路和她上北方饭店去。一宿无话,次日十二点钟,宋传贤要到南城去赴一个饭局,顺便送笑红回班子。路过廊房头条,笑红要到金器店里去买一个豆蔻盒子,宋传贤只得下车一路和她进去。豆蔻盒子买好了,笑红看见玻璃盒子里一对珠花,做得实在精致,便叫店伙拿出来看看。又问宋传贤道:“这珠花怎么样?”宋传贤道:“也还罢了。”

笑红问什么价钱,店伙道:“这珠子都是很好的,定价一百六十块钱。”笑红道:“能少一点吗?”店伙笑着说:“我们都是划一的价钱,不便少。”说来说去,笑红一定要少十块钱。店伙便对宋传贤道:“以后还请多照顾点,我们就卖了罢。先生尊姓?”笑红道:“宋局长也常在你们这里做生意,难道不认得吗?”店伙道:“是,是是!宋局长,以后请多照顾点。”宋传贤看见生意做好了,笑红并没有打算拿钱出来,碍着面子又不好不理,恰好身上带了有两百块钱钞票,只得拿出来,替笑红付了款。笑红买了这两朵珠花,宋传贤仍旧把车子送到班子门口,他方才去赴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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