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香姑姑果然招待他们吃粉丝炖排骨,还有冬瓜鱿鱼汤。香姑姑说到头年他姑妈蒋一溪从南京到北京探望何香凝之余,也到了她那里。据说姑妈在香姑姑打开门迎进她去时,不由得感慨系之地说:“啊,啊,你们还存在呀……”

香姑姑重复了姑妈的那句话后,用手文雅地挡住豁牙呵呵地笑着说:“你看,你姑妈竟然说:你们还存在!……怎么叫‘还存在’呢?难道该不存在了吗?……”

可是他懂得姑妈的那个感慨,因为姑妈那一次先去看了他,在他那小小的屋子里,姑妈不仅感慨了他父母的回乡,感慨了他大哥的沦落,感慨了他二哥因为下放“五七”干校后没有被分配回北京而调往了成都。锡梅嫂为了不两地分居也放弃了这边园林局的工作去往了成都,暂时在二哥他们那个单位“寄存”(因为那边一时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也感慨了小哥的一个人孤居湘北和阿姐一家的漂洋过海……这都还罢了,末了姑妈还感慨了她去看望何先生的情况,前院何先生的爱子廖承志的住处已经人去屋空,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椅子都倒放在桌子上,那年月怎么连那样人物的命运也变得如此险厄?……

是的,姑妈的感慨不无原由,当香姑姑掩着嘴豁着牙呵呵地笑,并且烧出了粉丝炖排骨、煮出了冬瓜鱿鱼汤请他们享用时,刘少奇已经不复存在,贺龙已经不复存在,作家老舍、翻译家傅雷、钢琴家顾圣婴、一代名伶言慧珠、为新中国夺得了第一枚乒乓球单打冠军金牌和奖杯的体育明星容国团等等,都已不复存在,早就同国民党决裂的张学良的弟弟张学思也不复存在,并且连林彪、叶群和他们的儿子林立果也不复存在……

不存在的为什么不存在了?存在的为什么还存在?

那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原因。

即如香姑姑,她的存在,并且是相当不错的存在,有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便是她和她的家人又特别是子女们的那种超常发挥的自我心理肯定和见缝就钻的坚韧生存本能。

比如“文革”风暴初起的“破四旧”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冲击波袭来时,她家自然不可能被轻易放过,一群“红卫兵”冲到了香姑姑他们院,并且首先进袭了香姑姑家,一个“红卫兵”指着香姑姑鼻子大喝一声:“晏子香!老实交代你的历史问题!”

那“红卫兵”显然是从居委会得到的信息,香姑姑早估计到居委会里的某些人会抛她一点档案材料,但她心中有数,她的档案并不由居委会掌握,居委会大概只是从派出所之类的地方模模糊糊地知道她丈夫和她自己解放前都跟国民党有某种关系,对她实行过某种程度的“内控”,但并不真正了解她的底细,因此她极其坦然地笑着说:“快请进快请进,你们自己看自己看,千万不要闹误会出笑话……”“红卫兵”进到她屋里一看,只见毛主席像两边,挂着好几张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奖状,那当然是真的奖状,是当年她在青海当小学教师时有关部门颁发的;她便指着那些奖状下面落款说:“你们看,是劳改局颁发的,有的人不懂行,以为劳改局就是劳改犯待的地方,错!劳改局是管劳改犯的!我是管劳改犯的,也就是说,我是管历史反革命的呀……怎么能给弄混呢?”她这么壮胆一解释,当时在家的邢玉、邢静也便跟上去说:“是呀!我妈妈现在是公安部的退休干部!”“大水冲了龙王庙,管历史反革命的给误会成有历史问题了!”“红卫兵”便都软化下来,有的便扭头要走,偏这时香姑姑反叫住那要走的:“小将慢走!慢走!看,我们把家里的‘四旧’都破好了,堆在这个纸匣子里,你们带走吧!本来我们要烧掉的,后来觉得还是你们来了带去汇拢了烧更好!”那纸匣里无非是些“文革”前的画报、小人书、旧教科书之类,一个“红卫兵”用手薅了两下便说:“那你们自己烧了吧!”香姑姑却又拦住那要走的,笑吟吟地说:“小将且慢!喝点茶水再走吧!”原来她已准备好了一壶凉茶和若干茶杯,都已搁在饭桌上,邢玉邢静便忙倒茶,有的“红卫兵”也实在渴了便端起来喝,一喝觉得有点异样,香姑姑便笑着说:“怎么样?当年我们在青海管理那些劳改犯,干警们都很辛苦啊,我就发明了这种喝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壶茶里适当地抓一把盐,再放一勺糖,这样能平衡体液循环,很科学哩!革命也要讲究科学性嘛!”喝了的说好喝,没喝的自然也就想喝,大家那么一喝,气氛就空前融洽了,“红卫兵”竟是气势汹汹而来,和和气气而去,邻居们——包括居委会的某些成员——都看见香姑姑和两个女儿把一队“红卫兵”送出了院门,还相互挥手致意,大有依依惜别的劲头……

香姑姑就以这样的心态和技巧渡过了许多的难关。不凭信念,也无所谓立场,她带动全家以一种冲越羞涩与畏怯的心理优势不仅生存了下来,而且生存得相当不赖。

5

自从他妻子帮邢玉取得了证明转氨酶超标确有肝炎的化验证明以后,他和妻子就密切了同香姑姑一家的联系。那时他原来所有的在京亲属和亲戚几乎都迁往了外地,因而同香姑姑一家的来往多少使他那灰色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趣味。

香姑姑一家的那种无论在什么社会环境中都保持一种超然的乐观态度,即使被无可回避的社会潮流的运作击落在水乃至于被迫下沉,但只要那潮流略有转换压力略有减轻,他们便率先奋力浮冒,乃至于俨然上岸攒行,自谋其利、自得其乐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地令他和他妻子惊叹不已。

按说香姑姑那么个历史不仅复杂而且旧社会确实存在着比较严重的政治问题的退休妇人,在那一声比一声更严厉地强调“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氛围中,心理上应有一种自我抑制的蜷缩趋向,可是她不,她不仅毫无自惭形秽的感觉,还保持着一种非常欣悦的心态。比如说她就能按花期按部就班地去中南海南墙外观赏那绿化带中相继开放的花卉。“文革”后期因为开始同一些主要的西方国家建交,外交上空前活跃,所以长安街的行道树和绿地都进行了进一步的整理与丰富,中南海红墙外的绿化带精心地栽植了一系列春夏秋三季轮番显现异彩的花卉和观叶植物,比如说光春天一季,就有早春的粉碧桃,初春的黄迎春,仲春的白玉兰和紫玉兰,还有白丁香和紫丁香,又有从白至粉至浅红至深红至绛红等不同色泽的榆叶梅、樱花、海棠……那些春花,按说一是让首长看的,二是让外宾看的,三是让工农兵革命群众看的。但这三种人中似乎都没有哪一个很认真地循花踪地去细赏过,偏香姑姑却是一个得大自在的赏花人。有一回他去访香姑姑,香姑姑不在家,只有小弟邢康一个人在家里睡懒觉,一问,说是“我妈赏中南海红墙外头的腊梅花去了”。及至香姑姑冉冉而归,一问,果然,她说那腊梅真不错,黄中透白,白中透黄,比当年南京中山陵边美龄宫里的江南腊梅开得还好……当时看着香姑姑那美滋滋的表情,他心中不由暗想:恐怕那住在中南海红墙里头的江青,也没那么个心情去观赏腊梅吧,那腊梅本该是开给江青等“无产阶级革命家”看的啊。又有谁想得到,到头来倒成为了香姑姑这等人物的享用品!

又比如香姑姑的大儿子邢强,邢强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没能考上大学也没能分配到一个好的工作,只好去了非常艰苦的雾灵山林场,但他就有本事把那分场的头头们笼络得个个都喜欢他,他还把他们邀到城里家中作客,香姑姑就炒榨菜肉丝给他们吃。那僻远林场的土干部头一次吃到榨菜,也搁上香姑姑特别会炒,吃得他们摇头摆耳,赞不绝口。香姑姑就又立即让小弟邢康去附近副食品店给那来作客的头头一人买了一大包榨菜,请他们带回去试着炒肉丝吃,那并没有花上多少钱,便使得那几个头头眉开眼笑……后来邢强便设法把自己往县城里调,县城那边关节打通了,林场分场的头头们自然给他开绿灯。邢强到了县里一个工厂,很快便又取得厂领导信任,当上了司机。记得1976年“天安门事件”过程中,有一天他去天安门纪念碑周围抄了些悼念周恩来、影射“四人帮”的诗,顺便拐到香姑姑家,发现邢强刚好在家,他便问邢强:“去天安门了吗?”邢强得意地说:“怎么没去?是我把我们厂小面包开进城来的,一直开到天安门正当中那个门洞前头的金水桥边上,我就把车停在那儿,我们那是辆新买的小面包,血红色的,厂里领导全在车上,我把车门一开,他们全下去转悠去了……我在家歇两天再回去,最后是小王先开车把我送回家,再把他们一车人运回县里去……”令他惊异的是邢强说这番话时,落点全然不在什么悼念周恩来啦,有人影射“四人帮”啦,天安门的事态将如何发展啦等等上面,而是超越于政治情绪的一种个体生命的自足感:别看我在一个远郊的县级工厂,我却能在那一天那一个时候把一辆广场上可能是颜色最鲜艳的面包车径直开到广场的正中央最显著的一个位置上!嘿嘿!

香姑姑家离西单商场很近,邢强回到北京城里就经常去那商场里细逛,很贵重的东西他当然买不起,但他就总能仿佛掐鲜花儿似的买到在当时很难遇上的新型产品。记得他有一回去香姑姑家,一进门邢强就说要请他这个小表哥喝啤酒,他感到很惊异。因为一般来说邢强总是找到他家去要他请喝啤酒,在香姑姑那里你往往并不能真正地得到留饭的招待,更何况请你喝啤酒或饮料,结果他就看见邢强拿出一个在当时来说设计得非常新型也就是说相当洋气的一个塑料啤酒桶来,给他倒下半杯啤酒请他喝,他喝着那啤酒,眼睛只望着邢强不撒手的那个塑料容器,心里头当然明白邢强彼时相当自豪和快乐。

邢玉“病退”回城以后,在家待了一段业,其实也并非白白地待着,他就知道,是在积极地找对象——因为年龄实在不小了。香姑姑也曾坦率地请他留意,看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个。他和他妻子曾先为邢强介绍过曹叔和八娘的大女儿涧表妹,结果没成,使他和他妻子深知香姑姑的这些子女眼光都非常之高,所以在给邢玉介绍对象的事上便不那么积极。可也是,邢玉自己有一回忆及插队时候的情况就说:“怎么搞的!不管是公社召开‘积代会’(即‘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还是县里召开‘积代会’,还是地区里召开‘积代会’,还是市里召开‘积代会’,我们几个人总又遇上,他们就指着我说,邢玉,又是你!……”说到最后,脸上漾出万分得意的表情,又“自我揭穿”说:“咳,其实那些个‘学习笔记’,全是瞎凑的!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笨,拼命想当‘积代’,就是不会写‘笔记’,就是当不成!”

邢玉也跟她哥哥邢强一样,特别善于抓尖儿,凡当时社会上最招人注意的人和事或与之有关的物事,她总要千方百计去挨上边。他就在香姑姑家看见邢玉坐在沙发上看一份当时正在筹拍的彩色故事片《海霞》的电影分镜头剧本打印稿,见他去了便塞到他手中,让他“先睹为快”,但又并不答应借给他带回家去看,因为她答应人家晚上就得给送回去……看得出她的乐趣并不在阅读那分镜头本本身,而是在于别管那时候北京电影制片厂恢复拍故事片是一桩多么神圣多么神奇多么神秘的事情,她邢玉偏能捷眼先睹、捷指先染……当然,那天他还没离开香姑姑家,就有个小伙子气咻咻地骑自行车赶到了那里,闯进屋可以说是相当粗暴地取走了那套分镜头剧本,因为邢玉是从她的一个中学同学家里闯进了那同学哥哥的房间,未经人家同意便硬行拿回了剧本,而那同学的哥哥又是借的同学的哥哥的……总之隔了好几层关系,不过即便有人当着他的面那么样地收回了那剧本,邢玉却仍然很得意,因为当时满北京城里,究竟有几个人摸着过《海霞》的剧本呀?何况不是文学本而是导演的案头分镜头本!小表哥你可亲眼看见了,不是我邢玉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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