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1·夕阳芳草

作者:刘斯奋

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黄宗羲回到了扬州。因为临离京时,方以智有一封信托他带给冒襄,所以黄宗羲没有立即过江,而是带着黄安,沿运盐河买舟东下,先到如皋去。他抵达冒家时,已是闰十一月十五日,冒襄听说他来访,十分高兴,立即把他迎进府里,两人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况,其中自然也包括这次乡试的失意。不过大家都不愿多揭这块伤疤,互相安慰了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面,像南北的战局啦,冒襄和社友们在南京作弄痛骂阮大铖啦,黄宗羲来回途中的见闻啦,京里的新闻啦,如此等等。随后,黄宗羲就交出了方以智的信。

这封信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不过方以智当日在镇江金山下同冒襄分手之后,一直记挂着董小宛的事,特意来信追问督促一下。冒襄自从上月底托刘履丁到苏州去处理这事,至今一直得不到音讯,也不知办得成办不成,正在心神不定,看了这封信只有暗暗苦笑。黄宗羲本想问一问信中说什么,但瞧见冒襄神色不佳,像是有什么心事,看完信后一言不发地折好,放进袖子里,也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他也就不好问了。

到了傍晚,黄宗羲正在客房里看黄安收拾东西,冒襄忽然又走进来,说他的父亲冒起宗知道黄宗羲来了,很想见一见。今晚就在拙存堂摆酒,请黄宗羲过去见面。黄宗羲自然不能推辞,吩咐了黄安几句,便跟着冒襄走过拙存堂来。

冒家是如皋县的首富,除了城中的这一座大宅第外,城内城外的园林别墅还有好几处,其中最优美讲究的要算位于城东北的那座水绘园。前些年,黄宗羲曾经在园里住过几天,发现确实是因势出奇,极尽工巧。至今黄宗羲还记得那些林林总总的名目,什么妙隐香林、壹默斋、枕烟亭、寒碧堂、洗钵池、雨香庵、水明楼、小浯溪、鹤屿、小三吾、目鱼基、波烟玉亭、湘中阁、悬溜山房、因树楼、涩浪波、镜阁、碧落庐等等。当时黄宗羲就住在水明楼上。那楼由前轩、中轩、阁楼组成,其间用长廊连接,廊前、轩侧点缀着竹树和假山,非常别致;楼前就是洗钵池。那几晚正好有月亮。楼前伫望,但见滢滢的碧水荡漾着清冷的银辉,把庭院映照得明亮而迷蒙。当时,黄宗羲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杜甫“五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的名句,并为眼前的良辰美景所深深陶醉了……“哦,今日也正好是十五,水明楼前的月色想必依旧美好吧?可是当此疮痍满目、大厦将倾的时候,这良辰美景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这突然涌起的思绪,使黄宗羲的心紧缩了一下,随即又变得沉甸甸的,脚步也迟缓起来,连冒襄同他说话,都懒得搭理了。

他们到了拙存堂,已经有两三个清客先在那里等候。彼此见过,谈了几句闲话,冒起宗就出来了。这位弃官归里的宪副大人,身材不高,两鬓已微微见白,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他的脸称得上富态而秀气,现在却显得有点憔悴。他由两个丫环搀扶着,从屏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看见客人,他的一双细长的眼睛就在疏朗的眉毛下眯缝起来,露出蔼然的微笑。

黄宗羲一见,连忙趋步向前,口称“世叔”,跪拜下去。

冒起宗弯腰扶起,拉着黄宗羲的手,把他细细端详了一阵,又亲切地询问了他家中的一切情形。听说黄宗羲的母亲健康在家,四个弟弟宗炎、宗会、宗辕、宗彝都已成家立业,他就点点头,感慨地说:“十余年间,宦途奔波,碌碌风尘,所历所闻,无一可喜。所幸者,便是故人之子,俱已长大成器。纵使来日大难,亦继起有人。老迈无能如我辈,可以从此息肩了!”

冒起宗一番话说下去,已是神色黯然。冒襄见了,连忙走前去劝慰说:“爹爹,何须说这些?太冲兄远道而来,京里新闻,所知甚多,适才孩儿还来不及打听。如今就请入席,请太冲细细道来。”

这样说完之后,他就请黄宗羲和清客们先行,他亲自搀扶冒起宗,同大家一起步入西厅。

这西厅不大,紧挨着正堂隔壁,当中已经摆起了一席,顶上一盏六角形宫灯,四面还点着明晃晃的红烛。冒襄代表主人,奉觞送酒,客人们照例又是行礼,又是谦让,挨延了一阵,这才分宾主各自就座。

于是,大家一边饮酒,一边叙谈。冒起宗问起北边的情形,黄宗羲便把京中政局混乱,厂卫横行、朋党倾轧、民不聊生,以及皇上暗中同建虏议和,陈新甲因泄密下狱处死等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大家着实咨嗟叹息了一番。黄宗羲急于了解南方的战局,他知道冒起宗不久前曾在湖北一带对农民军作战,必然十分熟悉那边的情形,于是,等有关北京的话题稍为停顿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小侄在京里时,常闻议论,说建虏固然可虑,而大明之心腹大患,实在流寇。前时听说开封之役,贼与官兵决河互灌,死者不下数十万,遂令数百载名城,一朝残破,心甚震悚。及至归抵扬州,复闻陕督孙公近有柿园之败,南阳为贼所屠。中原糜烂,一至于此!不敢请教老叔,这流贼所凭者何,竟能如此猖獗!莫非已是无法制御了么?”

有好一阵子,冒起宗都没有回答。他把弄着手中的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瞅着某个无形的东西,神情变得越来越忧郁,终于,叹了一口气,说:“这事说来只怕也是天降妖变,惩此下民。以往我亦是耳闻其状,未得亲见。直至去秋调职襄阳,日夕往来战阵之间,始稍知其详。大抵此寇横行肆虐二十余载,旋仆旋兴,久不能荡平者,富室暴殄,天灾盛行,固然是其根本;不过贼之魁首,实亦有非常过人之处。即以李自成而论,我曾询及贼之降将射塌天李万庆等辈,俱谓其不好酒色,不贪金帛,布衣粗食与部下共之,坚而能忍,有容人之量,士卒乐为之死,故于众贼之中,势力日强,又造‘三年免征,一民不杀’之语,四处播煽,愚民不察,风靡而从……”

“啊,‘三年不征,一民不杀’,不知此贼果能实行否?”黄宗羲脱口而出地问,显然被关于李自成其人的这种闻所未闻的描述吸引,并感到惊异了。

冒起宗瞧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提出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意外。

“世侄以为他能实行否?”他反问。沉默了一下,看见黄宗羲没有反应,他又缓缓地说:“去冬襄城之破,闯贼怒贡生李永祺迎陕督汪公拒守,大捕城中士子一百九十人,削鼻断足,并尽屠永祺之族,彼又安能不杀!”

“哎,太冲世兄!”一个姓吕的老清客看见冒起宗似乎有点不高兴,赶紧帮腔说,“杀人放火,乃贼之本性;他若能不杀,这贼岂不就做不成了么?”说出这句自以为得意的“妙语”之后,他就捋着山羊胡子,嘿嘿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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