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作者:孙惠芬

如果说秋风在田垄上的喧嚣,是任劳任怨的土地的节日,那么中秋节这个日子在岁月里的闪烁,便是任劳任怨的庄户人心底里无法湮灭的盼望。这时节秋收近在眼前,秋风把春夏季节日子里的煎熬从庭院吹到九霄云外,房前屋后一日日成熟的甜瓜梨枣,便沉甸甸地等待坠落在中秋夜的供盘里。在歇马山庄,八月十五这个传统节日,因为重叠着收获的喜悦,从来没被庄户人轻视过忽略过。人们在八月十四这天就串动着用梨换枣,用葡萄换苹果,讨论着油烙茄饼使咸猪肉还是新鲜猪肉,是芹菜还是韭菜,人们从不深究月亮究竟给庄稼日子赐过什么好处,纷纷在吃罢晚饭之后将一张小桌摆进院子,而后端上水果月饼,月上中天时分,一家人在桌前烧香磕头作揖。明亮剔透的月亮于是把一种冥茫之气从烟雾中挥洒下来,一年一年,程序从不遗忘,好像深深刻进了人们心中,即使刚刚分家另过的年轻媳妇,也不会因为刚刚支起门庭忽略节日。然而近年来,自从山庄男人一年比一年多的外出做民工,不能团圆的庄户人对月亮的虔恭便大有削减,当然女人们不再供祭月亮并非出于自觉的报复心理,而是男人不在家让她们没有心情。她们心里深深铭记着这个日子,却从不在男人在家的女人面前提起,也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起,因为只要提起,她们便没有理由不去准备什么,她们指望蒙混过关的情态,就像当年种花生季节,偷揣花生走到队长跟前故意昂首挺胸。而男人在家的人家极少去体会一个守一年空房的女人的苦楚,她们眼气人家男人在外边挣大钱,到了中秋节,只要有机会有场合,就尽情张扬这节日该做如何准备,让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女人躲不走逃不掉坐立不安黯然伤神,她们便从中获得心理平衡。她们平衡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却有些失衡,她们终于不得不买了月饼,换了梨枣,但坚决不烙茄饼。于是,中秋节在新时期的歇马山庄,再也没有当年的节日气息,它由毫不掩饰的向外的张扬变成半明半寐的向内的收缩,然而无论张扬还是收缩,人们终是逃不过由它带来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这是秋风越吹越欢丝毫不见疲倦的中秋节的前一天,月月放学后在镇上买了二斤肉四斤月饼六斤葡萄,回到下河口娘家。月月先奔三嫂家——三嫂家永远是月月心中的娘家。可是母亲不在,三嫂正在锅上煎烙茄饼,油烟将她胳膊上的青伤熏得通红。三嫂抹着沾有油灰的额头引月月进屋时,并没说母亲不在,三嫂拣了一盘茄饼端到月月跟前,才说妈在大嫂家。月月拿出两斤葡萄走出屋子,心上涌出难过。月月小心翼翼藏着难过走出屯街,母亲早已在大嫂门口向东张望。月月远远喊着妈——老母蓦地笑了,密集的皱纹里释放着终于盼到的喜悦。这是一种苍老的喜悦,就像槐花在六月季节里的停留,土黄是它的底色。月月搀扶母亲进院时,母亲说,我可有点反常。

月月说,怎么了?

母亲说,我一闻油烙茄饼就恶心,你说这不是反常?

月月说,怎么回事?

母亲说,谁知道呢,就是老了呗。

当和老母走进屋子,看到大嫂家屋里屋外冷冷清清没有半点过节的气氛,月月才彻底明了老母强调恶心油烙茄饼的根源所在。母亲说大嫂洗衣服去了,月月进屋不等坐下,便吵吵就馋茄饼她要亲自来做。月月拿出包里的猪肉,到园里摘了茄子,堂屋里咚咚咚剁了起来,待大嫂端衣服进来,喷着油香的茄饼已经端上桌子。大嫂见月月回来并在做饭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晒衣服一边解释说,茄饼是要等明天再做的,衣服攒得太多满屋臊味。这解释的于理不通显而易见,但月月依然以自己馋茄饼为由给了大嫂堂皇的台阶。声称一闻茄饼就恶心的母亲,晚饭时磨砺着所剩无几的牙齿,细嚼慢咽吃掉两个,而大嫂且再三推托不爱吃茄饼,饭桌上筷箸迟缓恍如刚刚过门的新媳妇。

吃罢晚饭,月月说妈,咱们到院里凉快凉快。就把母亲领到院门口的合欢树下,一只蒲团一只小凳托住一对母女在灰暗的暮色里。月月说妈,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母亲说,是不是怀孕要打掉?

月月说,不是。妈,我给咱翁家丢脸了,可我认这么做。

母亲深陷的眼仁跳出一丝惶悚,继而平静下来。母亲说,妈这辈子,没做丢脸的事,也从没改过主意,认定的事从不改主意。

月月说,妈是旧时代的人,我是新时代的人,我们赶的时候不一样。

母亲说,妈懂。母亲又说,月月,妈信你就像信自个,你做什么事妈不管,只要记着一点,不伤天害理,天长着眼哪。

月月顿时不语,月月在听到母亲说到天长着眼时不再说话,那静静地划着地面的样子好像天真地在审视她。

见女儿无话,母亲又说,妈早觉出你结婚不得意,是不是国军待你不好?

月月摇头。

是不是公婆待你不好?

月月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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