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城故事

作者:李锐

“他两人一转进来,我就把包包盯到起。洋先生硬是大方,每人丢几个铜钱,我千恩万谢、万谢千恩……还是把他的包包盯到起。上好的皮子呦,光光哩,黄黄哩,亮亮哩,把人都照得起。涨起多高,天晓得包包头装得啥子宝贝。我就把包包盯到起。咳,那个洋龟儿子手紧得很,寸都不离。堂倌把梯口看到起,二楼的包间上不到,狗日的,今天没得运气……“aa“我转进去,又把我赶出来,又进去,又赶。拉起十多人走,为啥子偏偏丢下老子不管,官家的饭老子吃不得?我就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为啥子不带起我走?那个龟儿子聂长官,就问,喊啥子?你喊啥子?你看到些啥子?我就说给他听,我看到一个黑衣黑裤的人,用黑布把头蒙到起……话都没得讲两句,龟儿子聂长官就喊,掌嘴!哎哟——他们就噼噼啪啪掌起,哎哟——我就喊,青天大老爷饶命呀,我啥子也没得看到,官家的饭我不吃就是了……龟儿子些就都笑起踢我的屁股……”

“两个洋先生争争吵吵的,哭得好伤心呐!一个月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挣起,衣服穿得光光鲜鲜的,肚皮装得满满的,还有啥子不安逸嘛?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天叫他们也来仙人洞住起,怕是哭也哭不出声音来了。为啥子他们来到我们大清国这里就是洋人?我们去到东洋又是啥子人呢?为啥子我们就洋他不起呢?洋人也是人么,官老爷些见了洋人比老鼠见了猫儿还要怕些。见了洋人问都不敢问一句,见了我们这些不洋的老百姓揪起辫子就是砍脑壳!一刀一个脑壳,一刀一个脑壳,比砍萝卜还要便当些。”

“在听鱼渡口边边起,我听到轰隆一声,晓不得是啥子在响,大晴天也要打雷呀?哎呦,旧城遭殃了!我车起身就跑,船老板儿就喊,一个铜板儿就渡你!一个铜板儿就渡你!老子有腿,才走二里路,哪个傻瓜才把铜板儿白白丢给你!绕过上关桥跑到城门跟前,龟儿子些早都把门关起。进不得城,我又回到听鱼渡,这一下船老板儿又在对边喊,两个铜板儿就渡你!我还是不搭腔。哪个傻瓜才把铜板儿白白丢给你!我看到那个东洋女先生站起,把啥子给船老板儿,船老板儿就把船渡到我跟前,说是女先生给钱给他,要他渡我过河。把人都火死喽!老子有腿,哪个要坐你的船?我把他喊到,船老板儿,你把钱还给我,钱是女先生给我的,我又不坐你的船渡河,你要还钱给我!跟他吵起半天,龟儿子只肯还给我一个铜板儿,说他已经摆了一程了,力气不能白白地出。一个也要得,拿起铜板儿,格老子又走二里路,绕过上关桥回到对边边,那个女先生还在码头上坐起,一句话都没得。我问她,你要我做啥子事情?她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她又听不懂。到底也晓不得她要我过河做啥子事情。那个女先生天生是菩萨心肠,见到她从来不会空手的。她不走,我也不好走,大家一起坐在码头上,把城门死死盯到起。后头,女先生哭起来,哭得多伤心。我猜她是等人等得好心焦。我说的她又不懂,又不好去劝她。眼睁睁看她流泪流得停不下。造业呦,造业呦,把一个菩萨哭起多伤心!”

每天晚上,叫化子们都要把自己白天经历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复述给大家听。聚集在仙人洞里一起摆龙门阵是他们的奢侈品,是他们惟一不用向别人乞讨就能得到的快乐和报偿。这一天,旺财像往常一样混杂在神仙帮热闹的龙门阵里,混杂在只和叫化子们有关的喜怒哀乐之中。听别人讲得这样起劲,旺财没有搭腔。旺财不搭腔是因为这天有很重的心事。其实,爆炸发生的时候,旺财就在会贤茶楼后院的灶房里向陈老板讨债。旺财已经给陈老板一连送了四回牛粪饼,陈老板一直说凑齐二百斤再给钱,可却又一直不拿出钱来。当然,旺财是牛屎客,一个牛屎客不会糊涂到白白送人牛粪饼。旺财把牛粪饼赊给陈老板,是因为陈老板的太太答应帮他打听三妹的婚事。陈太太说自己常有旗袍、裙子放在蔡六娘手上绣花。她去打问三妹的事情,蔡六娘不会不说。可今天陈太太的消息很让旺财失望,陈太太说汤锅铺的郑老爹已经托媒人去蔡六娘家里提亲,两家已经换了生辰帖子,选日子、下定礼恐怕就是眼前的事情了。陈太太在灶房里说出了自己的消息之后,转头安慰旺财说,“旺财,莫气,你二天再看一家,我们银城又不是只有一个三妹。蔡六娘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穿黑皮的,也真是脚板心长眼睛,把事情看得颠倒了。”旺财有些尴尬地笑笑,旺财说:“陈太太,你莫笑我,我哪里会生气,我一个牛屎客哪里就敢乱想,我哪里配得起三妹。”说完这些挣面子的话,旺财就提起牛屎客的生意来,他告诉陈老板说要等这几个血汗钱去买米的。陈老板就笑,“你旺财好短见,听见消息不好马上就等米下锅了,马上就来讨债。”旺财涨红了脸,刚刚要开口再解释,就听见山摇地动一声响,屋子的门窗摔得噼噼啪啪乱飞。陈老板嘴里乱叫着转身就往店前跑。旺财跟过去朝街上看了一眼知道事情不好,赶忙又从茶楼后门退出来。隔着一条街,旺财还是能听见人们惊慌恐怖至极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袁大人炸得没得了!可是,除了惊讶和新奇而外,旺财并不怎么关心知府大人的死活,因为知府大人并不欠他的债。旺财现在很不开心,他担心连棺材都被拖走的陈老板欠下的牛粪饼钱,恐怕是要变成无头债了。

自从知府大人被炸死之后,旺财知道银城的老财们都在藏银子;知道聂千总派了兵出城去修顺风耳,又设了关卡四处搜查刺客;知道三星寨有人起兵造了反;知道安定营大门外放了一排十八个站笼,聂千总已经处死了三个人犯,以后每天午时都要死三个。城里的人像赶庙会一样到时都赶去看行刑。旺财决定自己以后也要每天去看。旺财不是喜欢看杀人,旺财是不死心,只要陈老板不死,自己的那几个血汗钱就还有盼头讨回来。除了这些大事而外,旺财还知道,在育人学校那边出了两个没有入帮派的假叫化子。他们每天吃得饱饱的,才出来讨饭,而且只在学校旁边讨。旺财心想,到处都在抓刺客。莫不是刺客就在学校里藏着?旺财感觉到银城人这些天好像有些提心吊胆的。可是旺财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城里烧牛粪饼的灶火还在冒烟,就会有主妇在等着自己去送货。旺财每天最操心的还是自己的牛粪饼。旺财在石檐下边搭起两排高高的竹架,每排竹架再分五层。每次做出来的新牛粪饼都要挂在最下面一层。然后,依次顶替,最上层的就是晾晒好了的牛粪饼。每层之间不可以稍稍混淆,如果弄混了,干湿程度不同的牛粪饼就会搅在一起。把没有干透的牛粪饼拿出来卖,是主妇们最讨厌,也是旺财最忌讳的事情。旺财虽然做得辛苦,可旺财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挣过一文亏心钱。做牛屎客就要遵守牛屎客的规矩。

郑老爹把三炷线香插进神龛下面的香炉里,把已经洗干净的双手又在胸前的皮围裙上仔细地抹了两把,然后,对着堂屋的穿厅高声叫喊:“矮崽,快些!”

随着一阵急冲冲的脚步,矮崽从穿厅里跑出来。郑矮崽和父亲的装束一模一样,也是一身黑衣黑裤,胸前也是一条长长的皮围裙,腿下面用麻绳扎住裤脚,两只脚的鞋面上也都绑着挡血水的皮蒙脚。大概是手头的活路还没有做完,只见郑矮崽手上提了一团拴牛用的粗麻绳,嘴里横叼着杀牛用的钢刀,龇牙咧嘴的一张脸狰狞恐怖。看见儿子的模样郑老爹呵斥起来:“叫你来拜牛王,不是叫你来杀人,看你像个土匪!”

郑矮崽赶忙把钢刀和麻绳放在地下。

郑老爹又骂:“知府老爷炸丢了脑壳,你的脑壳也丢了?不把手洗干净,牛王啷个拜法?”郑矮崽闷着头,听话地走过去,在屋檐下的铜盆里哗啦哗啦洗了一阵,又仔仔细细在衣服上把手抹干,然后回到神龛前面站到父亲身后。石雕的神龛镶嵌在堂屋正面的外墙上,神龛里并没有牛王的神像,只立着一面木制的牛王牌位。木牌上贴着红纸,红纸上用毛笔写了“丑宿星君牛王之神位”一行正楷墨字。这张红纸要在每年十月初八去牛王庙里更换一次。十月初一是牛王的生日,从初一到初七严禁汤锅铺的人进庙门,这叫“忌冲”,有违犯者要用锅底灰抹脸,在牛王庙门外罚跪三天。郑老爹转回身来替儿子把倒卷的衣领拉直,又再一次低头把自己打量一番,在确信一切都已经停当之后,郑老爹双手合十,带领儿子对着牛王牌位和袅袅青烟郑重其事地跪拜三次,一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词:郑记汤锅跪请丑宿星君恕罪不死,来生来世转托牛马甘为牛王驱使。这个仪式是银城汤锅铺的行规,每天开铺宰杀之前,都要先给牛王进香,跪拜告罪。在银城,只有已经死去的牛和伤、老、病、残的牛才会被牵到汤锅铺来宰杀。动刀的前一天要喂一顿细料,饮一次清水。每宰剥一头牛之前无论死活,都要在牛王的神龛前为它焚香一炷。在汤锅铺里以屠宰为业的人,被银城人叫做“穿黑皮的”。在这个称呼里不只包含了鄙夷,还包含了一种复杂的心理掩饰。银城人用牛,养牛,爱牛,敬牛,可银城人也杀牛,吃牛。一头牛被主人买到银城来,在盘车下边为主人拚尽力气,耗尽一生,到头来终不免一刀毙命,还要把自己的血肉、五脏和皮、骨、角、蹄拿来给人享用。做了这样的事情,良心上总有些不安稳。于是,银城人就把无处安放的惶恐和歉疚都推到杀牛人的身上。所以干汤锅铺这一行,在银城人的眼里是比做妓女卖笑还要低下的职业。这有点像是人们对待刽子手的态度,那些手持钢刀的刽子手尽管杀的都是些“该杀”的罪犯,可是看见他们不断地把同类的脑袋砍下来,人们心里的恐惧和嫌弃只能是与日俱增。但是,在银城是不许私自杀牛的。因为凿井和采卤用的竹篾绳需要使用大量的牛皮条来做接头。又因为采卤时役使的牛多,消耗的牛皮少,钻井时役使的牛少,消耗的牛皮多,为调剂盈虚,银城人就成立了“皮局”,又叫“惠济公局”,由各大盐场推举“主事”轮流执政。大家规定约法,并且上报县衙备案,由官府监督。任何牛户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杀牛,所有需要宰杀的牛,必须一律以低价转让给汤锅铺里宰杀。其中活牛一头制钱十五吊,死牛一头制钱十吊。(一吊制钱合计千文,可以买米一斗多。)宰杀之后,牛血、牛肉、牛油、肚杂由汤锅铺生、熟自卖。皮、角、骨、蹄统一上缴惠济公局,或由惠济公局自己的作坊加工,或者转给别的作坊加工。加工好的牛皮由惠济公局统一收购,以比较低廉的价格返销给各大盐场。硝好、晒干的牛皮按斤论价,一张牛皮大约要白银一两上下。这宗专卖所得到的钱,除了支应日常开销而外,就作为惠济公局的赈济专款。为了保证牛皮的专卖,惠济公局招雇巡丁四处巡查,凡有私自宰杀牛的一概没收,而且要课以重罚。于是,几百年间,成千上万头牛在银城你来我往,生死更迭,保证了一种最为稳定的行业。“穿黑皮的”尽管在银城被人鄙视,可他们手里却有鄙视永远也夺不走的收入。

和银城大多数的汤锅铺一样,郑记汤锅铺也留在新城,也是临街三间铺面房,铺面房的后面是天井,围着天井的是主人住的堂屋,和东西两侧的偏房。堂屋的中间是一个打通的穿厅,用一扇满墙宽的木门把穿厅和后院隔开。走过穿厅就是后院。院角一排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专供宰割洗涮使用,都是从银溪里担来的清水。为了方便冲洗,院子里用石板铺地,留一条排水的明槽。拴牛用的木桩,接血用的木盆,开膛破腹时用的木架、吊钩,解肉剔骨用的条案,烧水煺毛用的大铁锅,熬油用的煎锅,宰杀、剥皮用的大小刀具,全都放在后院里。为了防止猫狗进来叼咬,后院都是高墙围砌。排水槽的出口也用铁栅防堵。所谓子承父业,郑矮崽虽然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但却从小跟着父亲,在这个后院里精通了一套宰牛剥皮的好手艺。

郑老爹拜得很认真,磕头跪拜之后还要跪在地上闭眼静默祈祷一阵。矮崽的膝盖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身体不由得扭动起来。郑老爹并不睁开眼,只从嘴角里朝身后命令:“安稳些!”

矮崽再不敢动,忍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很快变得麻木起来。

又过了片刻,看见父亲放下双手准备起身的时候,矮崽慌忙抢先站起来,急着要去搀扶父亲的臂膀。没想到脚尖踩了自己围裙的下摆,一个趔趄栽倒在石板地上,竟然把额头擦破了。倒在地上的矮崽再一次抢在父亲前面站起来,掩不住的惶恐随着额角的血珠一起渗出来。郑老爹赶忙从香炉里抓起一把香灰替儿子敷在伤口上:“你慌啥子嘛你!慌头慌脑的,马上就要成家的人了,二天啷个靠你撑起门面当家嘛你!”矮崽并不觉得疼,一动不动地戳在石板地上,听凭父亲为自己敷伤口。矮崽知道父亲唠叨的事情。矮崽早已经见过蔡六娘家的三妹了。为了能攀上这门亲事,父亲打发自己把无数的头蹄下水送过河去。三妹人很好,只可惜一只眼睛总是斜斜的摆不正。可这件婚事已经定了。对这件事父亲也已经有过安排,父亲说,矮崽,你莫挑,我们穿黑皮的能娶三妹回家已经是巴望不起的了!看到父亲把剩下的香灰又放回到香炉里,矮崽说:“爸,你莫气,我不痛。”

一面说着,矮崽抢先走过穿厅。

后院的木桩旁,一头正在反刍的水牛静静地站着,安详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慌,身边围了几只嗡嗡的牛蝇,一道口涎亮晶晶地拖在阳光里。

两年前,育人学校第一个学期开学时,因为准备匆忙,千头万绪,还没有来得及写出自己的校歌。临时选择《小学新唱歌》和《新中国唱歌》里的歌词,配曲之后作为学生们的音乐课教材。第二个学期,刘兰亭就亲自为自己的学校写了校歌的歌词,请教音乐课的秀山芳子为校歌配曲。曲配好了,刘兰亭就在学校里掀起一场校歌运动。他要求所有入校的同学,十天之内学会唱校歌,然后,每天早、晚全体集合在操场上合唱三遍校歌。并且还要把风琴抬到风雨操场的主席台上,由秀山芳子给全体师生做伴奏。育人学校原本是男女同校。但在一些家长的要求下改定为同校不同班。唱校歌是男女同学少有的共同活动,所以大家分外的兴奋。在此之前,银城人只听过唱戏和山歌,没有人听过什么叫校歌,更没有人想到竟然可以几百人同时唱一支歌,而且是一支专门为育人学校唱的歌。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唱校歌的时间,学校围墙外面的山坡上就站满了围观的人群。有好听的风琴,有装备一新的操场,有整整齐齐的校服,有迎风飘扬的校旗,育人学校的孩子们神气十足,嘹亮的童声好像千百只哨鸽一齐飞上蓝天,徘徊在银溪两岸:

东迎黛顶霞光,西来银水涛声,千年古城换新颜,高堂华宇吾校生。

桃红李白经风雨,物竞天择强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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