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作者:张一弓

在坡底赋闲的贺爷,无时不在打听儿子的下落,却不时听到儿子和儿媳锒铛入狱、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插指甲签的消息,凡此种种之后,是慷慨就义、血染刑场乃至于割下头颅挂在旗杆上而怒目圆睁、而月余不腐的传说。鉴于儿子已经“牺牲”过多次,贺爷心中虽一惊一乍,却未敢贸然设置灵堂。

忽一日,贺爷收到陕西商县龙驹寨税务查征所署名“贺云峰”的来信,信中说:“携内子与幼儿来陕,倏忽三载,恍若隔世。幸就所长一职,尚可平安无事。只是与家乡关山阻隔,旧日亲朋,杳如黄鹤,静夜难眠,时在念中。敬请回函示知家乡情况及亲朋消息。”贺爷一看字体,就认出是儿子亲笔所写,掉下热泪说:“这娃子,你不是去了阴间么,咋又窜到人家陕西阳间收税去了?还给我添了一个小孙娃哩!”立即拍马上路,直奔陕西龙驹寨去了。

原来姨父和三姨逃离河南,到了西安,找到了几个流落西安的河南老乡,却找不到地下党组织的一点儿线索。一天,三姨踯躅街头,远远看见旧日延安陕北公学的一个“校花”,浓妆艳抹,一身珠光宝气,与一个国民党军官吊着膀子走出酒楼,荡漾着醉意的眼神似乎向三姨瞟了一下。三姨警觉这已经不是“同志的眼神”,恐有变故,立即隐入人群,与姨父连夜逃离西安。

姨父想起了中学时代的同窗兼同乡、时任陕西商县税局局长魏鼎,就跑到商县向魏鼎谋职。魏鼎明知姨父的政治身分却佯装不知,只是按照税局章程,让姨父找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公职人员为他具保,特意说明,只保证“不贪污、不携款潜逃”即可,别的事情均不在具保之列。姨父心领神会,急向堂兄贺石发信求保。贺石又以郑州警备司令部少校参谋的身分作了姨父的保人,而后就跟随部队转移到宁夏驻防去了。姨父和三姨在商县“潜伏”下来,转眼就是三年,依旧找不到党组织的线索,焦虑中隐瞒身分,写信向父亲打听消息。

日本鬼子好像瞅准了贺爷去龙驹寨看望亲人的空子,于一九四四年四月发动了“豫西战役”。国民党四十万大军不战而逃,郑州、洛阳相继失守,豫西大片国土沦入敌手。贺爷一来到龙驹寨,就陷入有家归不得的窘境。姨父和三姨好像从豫西战火中听到了召唤,感到再也不能在税所隐蔽下去了。

“爹,我要撵你走哩!”姨父说。

“你往哪里撵我?”

“撵你回家。”

“嘿,眼看鬼子来了,人们都往后方逃,你咋往沦陷区撵我?”

“爹,我听见你的战马‘咴咴儿’叫,战刀也在‘呜呜’响哩!”

贺爷的眼睛霍地一亮,又渐渐暗淡下来。

“胜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忘了,政府能叫鬼子步步紧逼,占领我大片国土,却容不得民众拿枪。你就是拿一根拨火棍捅捅灶火,他们也怕火星子会像烧荒样烧到他们身上。那年咱组织抗日义勇军,不是叫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下令解散了吗?”

“现在还哪里有啥长官司令部?枪声一响,他们比老百姓跑得还快!地方政权七零八落乱搬家,河南省政府也钻到伏牛山南边内乡县的山旮旯里了。小日本儿能有多大的巴掌,再加上为虎作伥的皇协军,也捂不住一个伏牛山。爹,我们组织民众武装,抗日保家乡的时候到了!”

贺爷眼又亮了,“你是说,你也跟我回去?”

“对,”姨父指着我三姨说,“还有这个女兵哩,再带上一个兵娃娃。”

三姨说:“爹,我们商量过了,请你老人家先走一步。胜子不能说走就走,还要对得起这里收留我们的朋友,请税局核查了账目,抓紧办理了退保手续,纵有刀山火海,我们也要踩着你老人家的脚印回去!”

贺爷说:“那我再多问一句话。”

姨父说:“爹,你就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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