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作者:张一弓

新中国建立后,齐楚担任了首届H省人民政府主席。我姥爷、二姥爷作为党外民主人士,被分别安排为省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三姥爷作为爱国开明士绅,在土改时没有受到批斗,只是没收了所余四百多亩包括大同花园在内的土地和十四座院子中包括客房院在内的十三座院子,还没收了姥爷在省城沦陷前夕用骡马大车拉回老家的二十四车藏书。一时间,傅集的小摊贩有了用不完的包装纸,有不少是石版或木版印刷的宋版或明、清版本的包装纸,纸质细而柔韧,很妥帖地包着卤猪蹄、羊杂碎和莫家酱红萝卜。农家灶火里也有了新能源。一部宋版线装书可烧一壶开水,一套《二十四史》就可以焖出几锅香喷喷的小米饭了。集市上刮来一场大风,包装纸随风而去,漫天飞舞。一位老秀才听到琅琅读书声随大风起落,在天空回荡,乍一听,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仔细听,是“吁嗟呼呜呼噫嘻哀呼哉!”后来就变成了铜钱大的雨点“噗噗嗒嗒”落下来。雨点落在水塘里,变成了一条条摇头摆尾的小蝌蚪。老秀才看了,说:“这个,我就看不懂了,这是洋文。”

对三姥爷的安排颇费周折。他虽为爱国开明士绅,但在一个大庄园里主事多年,具有剥削者的身分。三姥爷对此没有异议,土改还没有开始,他已将地亩、房产、牲畜及其它财产悉数填表造册,上交农会。土改结束时,他也分得了一份土地,但他年迈体衰,已不能自食其力了。齐楚提议,由省人民政府聘任他为省文史馆馆员。三姥爷没有到职。他对两个老兄弟说:“二哥,四弟,我的事情做完了,有点儿累,要去咱爹那儿歇着了。”数日后,三姥爷无疾而终,终年六十六岁。

大舅之死和图书的劫难,是憋在姥爷心里的两个疙瘩。刚解放,姥爷闭门不出,时常背剪着双手,气咻咻地在客厅里踱着圆圈,自言自语着同一句话:“我看你小殿章怎来见我?”

农历正月初五是姥爷的生日。一辆黑色小汽车像一只神秘的屎壳郎钻进了靠近姥爷家的一条小巷。一个身穿“麻袋呢”中山装的中年人下了汽车,又从小巷里走出来,未带随从,只身一人提着一个用麻绳捆扎起来的点心匣子,步行数十米,走进了姥爷家的小院,一见我姥爷,就端正笔立说:“四老师,我来给您拜寿!”说着,就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姥爷瞥他一眼,面无表情说:“哦,是殿章,请坐!”齐楚和点心匣子都随着我姥爷打了个滴溜,“四老师,你看,这是‘晋阳豫’的南糖,是老师最爱吃的!”姥爷说:“你的记性还好,可我的牙不争气了,坐嘛!”齐楚刚坐下,姥爷就忍不住问:“殿章,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可是,你诚弟呢?”齐楚凄然说:“四老师,怪我对诚弟没有照顾好。四二年,诚弟从豫皖苏边区回杞地组织抗日武装,途经鹿邑,被土匪杀害,壮烈殉国了。”我姥爷愣了一下,问道:“是被土匪杀害了么,是哪支土匪?”齐楚说:“战乱时期,无从查考了。”姥爷默然无语。齐楚又说:“已经通知杞地人民政府,追认诚弟为革命烈士了,请四老师节哀!”我姥爷问:“那位黄一升政委怎么样了?我很想会一会他,有一些事情要向他请教。”齐楚愕然说:“老师也知道他?”姥爷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齐楚说:“他也牺牲了,一次突围时,他的警卫员暗中通敌,把他带到敌人驻地,被敌人处死了。”姥爷惊呆了半晌,说:“黄政委有那么非同一般的革命警惕性,怎么让自己进了人家的‘升子’,可惜了!”齐楚说:“他平时没有处理好与友军的关系,突围时,友军坐视不救,部队溃散了,他成了光杆儿司令。他被俘后,敌人用尽酷刑,他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睛不出声,死后,脑袋被敌人挂在城楼上,他倒是瞪着一双眼,一直没合上。”我姥爷骇然变色,连连摇着头说:“不说了,不说了,我的心乱了!”

“容我再讲一件事。”齐楚说,“土改时下边胡来,农民中的引车卖浆者把您多年的藏书也给哄抢了。我当时在豫皖苏行署,鞭长莫及,没能给下边的同志打个招呼。今天是给老师拜寿,也是向老师请罪!”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双手捧着,放在姥爷身边的台几上,诚惶诚恐说:“这是我给老师送来的聘书。我记得,老师多年来的夙愿,就是给家乡子弟办一个图书馆。现在,请老师出任省图书馆馆长,也让我补过于万一吧!”我姥爷鼻子一酸,流下两行清泪,说:“好了,小殿章,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没多久,寡居多年、正在当小学教师的大妗,也收到了县政府颁发的“烈属证”,门楣上挂上了“光荣烈属”牌。大妗没好气地说:“不是说他策动旧部哗变了么,怎么又变成烈士了,是谁叫他变成烈士的呢?”

从此,每年农历正月初五,齐楚都要登门向我姥爷拜寿,小汽车照旧躲到那条小巷子里,齐楚照旧弃车步行,不带随从,执弟子礼。直到他成了中共中央委员、H省委第一书记,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但也有人说,齐楚一来,姥爷家门前直到巷口,就出现了便衣站岗的。

在姥爷的客厅里,大家已不再提及大舅的事情。因为姥爷打过招呼:“不要给殿章出难题了。你们想想看,小诚就算是他的亲兄弟,如果黄政委再加上别的什么人说他策动旧部哗变,离队叛逃,他又能怎样处置?现在,黄政委也牺牲了,与小诚相比,其壮烈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怎能让殿章拿一个烈士挂在城楼上的头颅祭奠另一个烈士呢?只好又冒出来一股土匪,但也说不定真的是土匪所为,历史上有多少千古之谜啊!总之,不要再提了!”

母亲和姨妈们却不愿放过跳蚤。跳蚤一进城就当上了比县长还要高一个等级的厅长。但他一提起我大舅还要咬牙切齿,不忘我大舅持空枪撵得他团团打转之仇。小姨说,怎么?多亏诚哥没有留下尸骨,要不,难道他还要鞭尸不成!

母亲说,厅长好像活得并不快活。他与那位女学生的战地浪漫曲早已曲终人散,仍旧带着家庭包办的结发妻进了省城。他掌权以后的头等大事就是爱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对原配夫人谎说,要跟随齐楚出国访问,出国就要带夫人,当然不能是没有文化的黄脸婆,让外国人见笑,有辱国格。他的夫人虽然没有文化,却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干脆利落地与他离了婚,还叮嘱说:“你到了外国也得招呼着点儿,别见了洋女人也骨头里发酥,翻人家墙头,叫人家砸砖头,那外国砖头也伤人!”

姥爷客厅里爆发出了快意的喧笑。

姥爷却说:“二妮儿,你又刻薄了!那位厅长不是受处分了么?他错在煞有介事地撒谎,至于他的婚外恋情,倒不必妄加评论。子曰:‘君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尚且没见过喜好仁德像喜好美色一样的人,何况他的原配夫人是父母包办,这样的婚姻也造就了不少革命者呢!因此,所谓跳蚤厅长的是非也不要再提了,谁家炕头上没跳蚤?”我三姨是一位穿“麻袋呢”的“三八式”干部,当时也坐在客厅里。姥爷说:“三妮儿,你要是见了跳蚤厅长,要代表你诚哥向他赔礼道歉,要是他还不解气,你就把手枪退了子弹交给他,叫他撵得你满院子乱跑就是了。”三姨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满客厅的人又轰然大笑。

后来就到了笑不出来的时候。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届二次会议揪出了一批混入党内的右派分子、反党分子。原H省委第一书记也被点名批判,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姥爷看了报纸,深嵌在眉棱下的眼珠就像灯泡一样鼓出来,“怎么?‘升子’还没有装满么?去年,我们杞地的留德博士、省政协副主席也被打成了右派,现在又打到第一书记的头上了!齐楚是省长,又是第二书记,他是不是也要出事了?”

姥爷的担心是多余的。不久,就传达了齐楚批判第一书记的发言,说他攻击“农业合作化搞急了,搞糟了,农民生活水平下降了”,诋毁“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姥爷又是一愣,“怎么?齐楚是第二书记,就这样批判第一书记,有推卸责任乃至于落井下石之嫌吧,这不是齐楚之为人!”那时,我已到省委机关报做了记者,我告诉姥爷,听说齐楚同志在中央全会上迟迟没有发言,受到了领导同志的严厉批评,是那种“猛击一掌”的批评,他才提高了觉悟。他发言后,毛主席站起来带头鼓掌。姥爷颓然倒在躺椅上,说:“怪我书生之见,齐楚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啊!”

齐楚出任省委第一书记以后,带领全省人民“大跃进”,率先在全国“发射”了一大堆小麦高产“卫星”、小土炉炼铁“卫星”,建立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正在女子高中教书的母亲不会用小土炉或任何炉子炼铁,当然也不会教学生炼铁,就公开表示谦虚说,她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大跃进”,接着就没有多少懊悔地当上了“右派”,去农场放牧五只奶山羊,还让我给她买书,钻研起畜牧学了。再接着,就出现了“三年灾荒”,H省“非正常死亡”人数也创造了全国记录。

那几年,齐楚实在太忙,顾不上给我姥爷拜寿。我姥爷却急着见他,说:“殿章怎么不来了?我要问他,《共产党宣言》开宗明义第一段话就说,一个幽灵在欧洲大陆游荡,他是怎样理解的?难道是让他这样制造‘幽灵’吗?”我对姥爷说,在齐楚同志亲自主持下,省委制定过一个“持续跃进”规划,每人每天喝多少牛奶、吃多少苹果都有十分具体、十二分诱人的指标,报社已经发排,就要在次日见报时,省委突然打来电话,让报社赶紧撤稿,说中央书记处来了一位分管农业的书记,看了规划,发火说,保守了!姥爷又颓然倒在躺椅上,闭上眼说:“总之,我要见一见齐楚!”

后来,害了浮肿病的二姥爷来省城参加省人民代表大会,对同样衰弱不堪的我姥爷说:“四弟,你大概见不到殿章了,他在‘人大’会上作检讨,说着说着,就‘噗嗵’一声,在主席台上跪下了,痛哭流涕说,要向全省人民请罪,要求党中央给他严厉处分。”姥爷闭着眼,泪水却从眼角里涌出来,哆哆嗦嗦说:“这个小……小殿章,他……他还会流眼泪!”我说,不久前,齐楚同志去Y东农村视察,一进村子,十室九空。他走进一个农家,看见床上躺着骷髅,就一下子晕倒了,醒来后痛哭失声。姥爷、二姥爷听了,也都哽咽不已。但他老哥俩对早年的得意弟子总长着“偏心眼儿”,姥爷擦了老泪,又问:“H省的事情怪他,全国的事情怪谁?”二姥爷说:“四弟,你不要讲下去了。这事情,中国眼下没人管得了,只有马克思管得了!”

一九六二年,一个不是正月初五的日子,一辆小汽车又悄然钻进了小巷。几年不见,齐楚已明显地变了模样,面色蜡黄,目光滞呆,皮肤下已经没有了脂肪层的保护,上眼皮和双下巴都打着皱折耷拉下来。他与我姥爷相对无言,沉默了半晌,他望着阳台上的兰草说:“它需要浇水了。”我姥爷说:“文竹也枯了,顾不上它们了。”挂钟“嘀笃嘀笃”地敲打着难耐的寂静。姥爷又问:“殿章,你还记得石柱这个人么?”齐楚愣了一下,手指敲着脑瓜儿,赧然说:“脑子不好使了!”姥爷说:“就是你领导农民暴动时,给你牵马的那个人。”齐楚说:“哦,想起来了,是农会会员,一个扛长活的棒小伙儿。”姥爷说:“他老了,你也见老了。”齐楚说:“岁月催人老啊,他现在怎么样了?”姥爷说:“我去了一趟家乡,在十字路口看‘护麦布告’,石柱拄着拐棍走过来,把拐棍捣在布告的尾巴上问我:‘这是谁的名字啊?’我说,是咱杞地老乡亲齐楚。石柱说:‘咋还是他?毛主席咋就这么喜欢他,咋还不叫他走啊?只要叫他走,我这就去给他牵牲口!’”齐楚神情悲戚而端坐不动,说:“四老师,我就要走了,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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