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

作者:宗璞

这一上午,孟家为了截击日机的胜利,和一个小生命的孕育,处在一种节日的气氛之中。

一九四二年的元旦来了,春节来了。几个月来轰炸显著地减少了。不用跑警报,真是稀奇事,战争似乎暂时隐退了。孟、李两家,还有文科研究所的单身教员,一起过节。他们在地上铺满了松枝,踩上去软软的。松树的气味充满全屋。有人拿了红纸来,嵋和之薇糊了好些小灯笼,错落地挂在墙上。蜡烛不够,只点了几支,房间便大变样。烛光跳跃着,松枝的绿色映上来,使得陋室像一个绮丽的梦。这是大家在东藏期间的一个特别的充满希望的节日。

春天来了,昆明因四季不分明,花事从来不断,不像北方的春天来得那样热闹,而是淡淡地,在一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味中悄然来到。宝台山上,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次第开放,宛如一块块花毡包裹了山坡。在文科研究所墙外的操场上,要举行一场劳军演出,这个消息使得这一带的村民们都很兴奋,军队派人来搭戏台,用了两天时间,嵋和小娃天天跑去看,眼看戏台逐渐成形,两个孩子有一种成功的踏实感觉,这是在建设什么,而不是在破坏什么。抗战前嵋还看过几次演出,小娃一次也没有看过,他一直在问,是不是真的人在台上走?知道演出剧目是《群英会》以后,碧初给他们讲了《群英会》的故事。他们都看过《三国演义》,诸葛亮、周瑜都是熟人了。演出这一天小娃问了好几次,天怎么还不黑。好容易天黑了,几个汽灯打足了气,挂在台前,亮得耀眼。皎洁的月光不知移到哪去了。士兵们军服整齐,村民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早早坐好等着看戏。孟家人可没有以前出门做客的准备了,只要穿得够暖就行。场地中有一块地方是给大学的,这是近几年来,大家第一次轻松地聚在一起。

大幕是用几块军毯缝制的,挂得不很正,锣声一响,还是顺利地拉开了。那不知是什么剧团,唱念做打颇能传神。诸葛亮出来了,蒋干、黄盖出来了,周瑜出来了,生、净、丑、小生,各种不同的音色,和颜色鲜艳的服装组成了一个想象的历史中的世界。台下人除了看戏各有不同心事。

凌雪妍本来不想来,她怕看见戏台。她那酷爱戏剧的父亲,做汉奸也还没有离开戏剧这个行业。既然整个村子包括米家夫妇都那么高兴,她也就来了。台上的歌唱,使她想起北平家中票友们的聚会,也是那样清亮,也是那样婉转,可是生活像一盆浊水,把每个人身上都涂满了血痕和泥浆。父母亲现在怎样了?一定衰老了很多,父亲还是那样心不在焉么?母亲还那样处处计较么?那舒适的家该是多么的空。台上的戏很热闹,雪妍却不停地拭眼泪,卫葑感觉到了,问是不是不要看了,到五叔家坐一会,雪妍摇摇头。

米太太想起她那一段演员生活,她演过各种名剧的配角,有一次汉堡上演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连续演了四个晚上。她曾扮演守卫莱茵黄金的仙女,还参加了几句合唱。那是她演员生涯的顶峰,一直不能忘记,可惜大卫没有看见她化装仙女的模样。她握住米老人的手,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手的力量,在一片陌生的颜色和声音之中感到安慰。他们都热爱德国文化,认为它也是自已的,可是有人硬把它撕开。她想着,觉得心痛头也痛,渐渐地这疼痛集中到小腹,觉得真像在撕裂什么。米先生把她的手一捏,问是哪儿不舒服。她指指肚子,头上冷汗渗出,简直坐不住。雪妍也发现了,唤了碧初一起扶她往孟家来,刚进院门一股鲜血从宝斐腿间流下,她小产了。

碧初忙让她躺在峨的床上,找出些旧衣物和棉花、草纸一起垫好,换下来的衣裤中坠着一个血团,那本是一个小生命。碧初悄声说:“如果血流不止,就有大危险,怎么办呢!”雪妍提醒:“五婶平常吃的药——”“可不是!我这里还有云南白药。”说着忙找出药瓶,调好粉末,让宝斐立即服下。两人又煮米汤,烧热水,帮着收拾。米先生握着她一只手,用意第绪语念圣诗。弗之、卫葑等也在门外,商量到赵二家借马去请医生,最近的医生也有二十里,卫葑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出门正见李太太赶来了,大声说:“有病了,是尊神要祭祀,我来解。”弗之忙劝说:“他们宗教信仰不同,不可造次。”李太太不满地说:“我是要救人啊!”口中念念有词,在院中走来走去。

不知是李太太法术无边,还是云南白药有效,宝斐出血渐少,慢慢睁开眼睛,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多时卫葑跑回来,说赵二赶马帮去了,他从近处领了一个草药郎中,得知米太太情况好转,便把那郎中打发走了。

李太太在月光下左右旋转,舞了一阵,听说病人渐好自己很觉满意,站在卫葑面前笑说:“真该有喜事的是你们俩,怎么还没有动静?”卫葑不知怎样回答,只好说:“多谢李太太关心。”李太太发议论道:“生和死是一块抹布的两面。尊神拿着这块抹布抛来抛去,可就得出人的命好命坏来了。”又问弗之:“孟先生说是不是?”弗之说:“李太太热心助人,现在总算没有危险了,还是去看戏吧!”

这时传来一阵锣鼓声,她就踩着鼓点走了。

米老人见宝斐神色平稳,把她的手放在被中,把被子掖好,捡起那包血团要去掩埋。卫葑找来铁铲簸箕,陪他走出院门。演出正进行到高潮,周瑜要诸葛亮立下军令状去借东风。小生的唱腔嘹亮,老生的音调高亢,在山野间传得很远。他们向山另一边走去。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树密草长。见有人走来,夜鸟扑喇喇惊飞了。米老人选了地方,靠着一块石头,挖了一个小小的穴,他把那血包放进去,盖上土,用铁铲轻轻拍拍,这里埋葬着他的骨肉,一个异乡人未成形的亲生子。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后嗣,一再划着十字,眼泪滴在手指上,在冷冷的月光下,成为亮晶晶的冰痕。

那天晚上大家胡乱凑和过了一夜。嵋和小娃看戏回来,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只高兴家里有这么多客人。小娃兴高采烈,一个跟头翻到床上,这是刚学的。嵋一直默默地,似乎满腔心事,把床让给米老人,自去碧初房中睡凳子。卫葑和雪妍坐在厨房台阶上,共披了一条旧毯子,好像又回到在山西跋涉的路上,荒村野店,瘦马破车。后来想起倒觉得很可回味,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在一起,他们是完整的,充实的,丰富的,这尤其是雪妍的感受。卫葑在雪妍耳边轻轻告诉了李太太的话。雪妍先唤着,“你坏!”在卫葑手上轻打了一下,随又说:“若是有了,怎么养得活!”“岂有养不活之理,且看他有什么样的爸爸妈妈,抗战都能胜利,孩子怎能养不活!”雪妍良久不语。月到中天,把树影照成一幅水墨画,凉意渐重。两人更靠紧些,“我常觉得生命很单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结束,似乎应该有个延续。”雪妍说着,打了一个寒噤。卫葑搂紧了她,说:“你今天太累了,睡吧,睡吧。”可是自己毫无睡意。

这些年来,卫葑经历了很大的变迁,对许多事都看得平淡了。今天这个生命的血团,给了他想不到的震撼,他的生活常在矛盾之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信奉的事业并不可爱。它需要撕裂,需要熔铸,这些都需要一副硬心肠,而这正是他缺少的。延安的生活他不满意,昆明的生活更让他失望,他最大的安慰是身边的娇妻,但这对一个男子汉来说是不够的。也许,也许他该有个儿子。

他用毯子把雪妍盖紧些,又久久地望着那一轮明月。

次日一早,卫葑找了两个村民,用竹椅把宝斐抬回落盐坡。卫葑和雪妍走过那飞溅着水花的瀑布时,都感到那瀑布虽小,却有些壮丽的意味。他们没有说,互相看了一下,便读出了对方心里的话。

犹太女人小产的事在村里传开了。女人们很惊异,她们也能生孩子,老天爷保佑!好心的邻居还送去一包保胎的草药。米老人连连道谢,两手一摊,苦笑道:“只是胎已经没有了。”

“还会有的,我们中国地方好啊!”这是一个村妇的回答。

宝斐躺了十多天渐渐复原。有一天,城里来了好几位外国人,他们一起祈祷,房里传出了颂经的声音,音调很是苍凉,那是《希伯莱圣经》诗篇。他们常常唱的“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惟喜爱我的主的律法,昼夜思想,这人便为有福。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做的,尽都顺利。恶人并不是这洋,乃像糠秕被风吹散。因此当审判的时候,恶人必站立不住。罪人在义人的会中也是如此。因为我的主知道义人的道路。恶人的道路却必灭亡。”这是他们的信念,是几千年来善人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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