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

作者:宗璞

话题从最近的长途旅行说起。乘长途汽车实在拥挤,山路颠簸,再加上时常抛锚,不能按时打尖,看见飞机也不敢开,只能停在路边树下。有一次车坏了,在路边停了两天,前不搭村后不着店,大家饿得发昏,都把带的食物搜刮出来给司机,怕他饿坏,开不了车。卫葑说着叹道:“中国人受的苦难太多了,这真算不了什么。”碧初道:“雪妍自幼娇生惯养,如何经得起这些。”雪妍笑道:“人的韧性很大,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没有受不了的。我们经历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口唇开合时有亮光一闪,那牙齿仍然雪白。

赵二过来说大门上头有一间搁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够两个人睡。大家感谢不迭。一时饭毕,嵋负责洗碗,小娃当然帮忙。大人们上楼,葑、雪见一切虽很简陋,却很洁净,因说:“这样的乱世,能有一间房可以避风雨,令人生羡。”碧初望望弗之,自问雪妍何时离开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乡下。”“想必知道先父的死因?”碧初颤声问。雪妍站起来,说:“五婶知道了?”弗之说:“收到讣告,只不知过世的原因。”雪妍道:“我常在考虑这事,想着见了你们怎么说。”“照实说。”弗之抚着碧初的肩。雪妍清楚地说:“他老人家是自尽。”众人都站起,弗之重复道:“是自尽!”这正是他估计的。碧初泪落不止,桌子湿了一大片。雪妍遂说了吕老人不肯出任伪职,敌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况。又说:“家父参加办理后事,回来说吕老先生舍生取义,义薄云天,后辈学不到了。”说着也流下泪来。碧初忽问:“那棺木呢?停在家里?”雪妍略一迟疑,说:“日本人怕有假,开棺验后,运出火化了。”“烧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声:“倒也干净!”

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婶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华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了。”弗之、碧初一愣,碧初见她穿着藏青粗布旗袍,两手捂住脸,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头发虽梳得平整,却如枯草般干黄。心中难过,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卫葑握住雪妍的手。弗之在小屋内踱了几步,大声说:“京尧性格软弱,绝对应该和我们一起出来!”他停了片刻转身,说:“老一辈的人过去了。还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碧初却问赵莲秀等情况。雪妍说了,还说她带了吕香阁同行。碧初微惊,道:“带了香阁?她在哪里?没有给你们惹事吗?”“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卫葑沉恩地说,“说来话长,只能说个大概吧。”

一时嵋和小娃跑上楼来,碧初打发他们在里间睡了。四个人挑灯长谈。

卫葑于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带游击队做点文书一类的事,入秋后和一批抗日学生一起到延安。大家满怀爱国热情和革命抱负,觉得延安的天格外蓝,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着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亲。在招待所住了些时,同来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学习,分配了去处,只有卫葑,迟迟没有安排。熟人议论,说卫葑已是教师,且是理科,在北平做过地下工作,必有合适的事。又过了些时,组织上找他谈话,确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员。负责谈话的人叮嘱:“你不只教文化,也要向工农兵学习。”当然了,卫葑十分同意。

他的工作很忙,教的是相当于初中的数学。学员们自十六七岁到三四十岁不等。有几个从长征路上过来的小鬼,十分聪明,虽没有上过几天学,领悟迅速。卫葑自编了几套教材,给班上不同程度的学员。他并不觉得做这些事是大材小用,只觉自己不会打枪种田,能间接起些作用也很好了。他很认真,几乎有一种神圣感,这些学员将来都是部队中各级军官,是要打日本鬼子的!学生也很欢迎他,说他讲课明白,没有架子。他的生活简单,头脑也尽量不去想复杂的事。过去的日子愈来愈淡漠,只有雪妍的影子深刻在他心间。

在各机关中,除了他已是助教,还有北平、上海、天津来的青年教师,大家不免多在一起谈谈讲讲。有人戏称这几个人是教授俱乐部。一天晚上,几个人沿着延河散步,谈论了一阵时事,因为消息少,可谈的也不多。一个上海人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枣子分给大家,不免说起吃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怀念的食物,北平来的怀念涮羊肉和豆汁,上海来的怀念那极细极糯的一碗两个大汤团。说着说着,话题转到当前他们每天往肚子里送的饭菜。一个说:“我们吃的是大灶,不知中灶、小灶怎样。”一个说:“让你吃大灶,你就不要管别人。”那一个还说:“可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也算各有专长,总该有点区别吧。”一位上海来的丁老师说:“吃什么我倒不在乎,只是一律要向工农兵学习,大会小会检查思想,有点受不了。我来这里是要贡献自己的知识,不想这里最不尊重知识。”这话一出,大家忽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一个天津来的文艺理论家说:“只有知识不行,得有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也只有向工农兵学习,才能走正确的路。”老丁笑说:“你可知道列宁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话不投机,说了几句,也就散了。

不想过了几天,老丁所在单位开批判会,吸收“教授俱乐部”的人参加,会的内容是帮助老丁,教育老丁不要以为有点知识就趾高气扬,只有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才是革命的路,抗日的路。批了一阵,有人提出教授俱乐部的问题,说这样的小圈子对革命事业只能起腐蚀作用,“俱乐部成员”都听得一身冷汗。主席让卫葑发言,卫葑敷衍了几句。又过了几天,老丁来找卫葑说要离开延安。虽没有明说,言下之意是劝卫葑也作考虑。后来“俱乐部”又走了几个人。卫葑好几夜未能入睡,坐起来思索,眼看着窑洞外的月光愈来愈浓,又愈来愈淡。他也认为不尊重知识是不对的,但这一点迟早要改变。难得的是这里有一致的理想,除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近目标,还有建设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的远目标。他的物理学做不到。他还要再看看。

此后,卫葑不大和原来圈子的人来往了。倒是和学员们有时一起到田间劳动,谈谈讲讲,颇为融洽。一天,他上完课,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给一个学员讲代数题,有人朝他走来,拍拍他的肩,说:“是卫葑同志么?”卫葑站起来,见是在北平领导他的老沈,不觉大喜。老沈在北平时在中国大学有学籍以掩护工作,看上去已是三十多岁。卫葑曾和他有数次联系,最后听他安排完成了联络任务,逃出北平。老沈微笑道:“我们见过几次的,我怕你不记得了。”遂说了现在的名字,那是最近公布的管理机关事务的负责同志的名字。他们握手。老沈说:“我知道你是可靠的同志。”他似乎对卫葑各方面都很了解,并没有问生活习惯不习惯等一般的话。卫葑说:“如果能安排出时间,我想和你谈谈。”老沈道:“我找你。”说了几句时局,便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另一位负责同志找卫葑谈话,说无线电台需要技术人员,要调他去,他是学物理的,可以用上自己的知识。卫葑忙声明他研究的是光学,并不懂无线电,负责同志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说堂堂的大学研究院毕业,不会弄个无线电,岂不笑话,试试吧。卫葑想想确也不难,便答应了。当天搬家,搬到山坡高处,这有些象征的意思,他升级了。安顿好行李,便去见台长。正好电台坏了,几个人正在检修,说是已修了两天了,见他来,都很高兴。卫葑马上参加战斗,约用一个小时,俱已修好。他很快熟悉了工作,提出一些新办法,电台得以长期正常运转,向全国各地发出延安的声音。卫葑想起抗战初起时,他收听共产党的文告,传送各家,心情何等紧张,何等兴奋!现在居然为正常转播消息出一点力,却不觉得怎样激动。他还特别谨慎小心,绝不过问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并仍在抗大教几节课,让自己对各方面都有些距离。

当时各地来参加革命的青年不少,年轻人朝夕相处,难免有感情纠葛,有的发展顺利,成为夫妻;有的不能成,又不能散,十分苦恼。有好几个女青年看上卫葑,常来他的窑洞。卫葑很烦,用毛笔写了一张卫葑、凌雪妍结婚启事,那是三七年七月北平各报刊登的,用木板做了一个框,装起来挂在墙上。但是纸上的雪妍威力不大,还引人问个没完。卫葑原想雪妍受不了革命生活,这时生活较安定,便想无论怎样,还是在一起好。

一个傍晚,卫葑从抗大回来,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人。因在坡上,显得格外高大。头发全向后梳,前额很宽,平静中显得十分威严。那人见卫葑走上来,问:“学生子,做什么工作?”卫葑答了。那人又问:“需要介绍我自己吗?”“不需要,当然认识您。”“那么,介绍你自己吧。从哪个城市来?”卫葑—一说了,不想那人一听明仑大学,倒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紧接着问:“我问你一个人,不知可认识。——孟樾,孟弗之,可认识?”卫葑很感意外,说明仑大学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对面的人说:“我倒是想找他谈谈,不谈别的,就谈《红楼梦》。”说着哈哈一笑,走过卫葑身边,说:“把爱人接来嘛,何必当牛郎织女!”

卫葑当时并未把这话当最高指示,仍在踌躇。有一天,李宇明忽然出现在他的窑洞,才最后决定接雪妍来。

李宇明常跑平津一带,任务是运输各种药物和生活必需品。新郎和伴郎见了面,两人感慨地对望了片刻,宇明第一句话便说:“我到香粟斜街去过几次了。”接着说了吕老人的死,凌京尧出任伪职的情况。卫葑说:“太老伯令人敬佩,凌某不离开北平,这是必然的下场。只是雪妍,雪妍怎么过!一定得接她出来!”

“我去!”李宇明慷慨地说。

于是,就有了“雪雪,你来!”的字条。过了好几个月,才到雪妍手上。

雪妍把这几个字印在心上,销毁了那纸条。她和吕香阁随李宇明顺利地经过安次县,又坐大车骑毛驴,到达一个偏僻的、三不管的小村。

一路上,雪妍对一切都很镇定,对有些盘问不动声色地回答,对简单恶劣的食住都无怨言。尤其是中途在一个小镇上,香阁病倒,在炕上躺了两天,不思饮食。雪妍像一个真正的护士一样照顾她,高价买了一点白面为她做一碗面糊,洒一点盐、香油和葱花,稍区别于浆糊,劝她无论如何吃下去。香阁吃了,有点精神,呜呜地哭起来,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北平不出来,在老家也没有受这样的罪。雪妍强打精神耐心地收拾张罗。见锅里还有点面糊,让李宇明吃了,宇明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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