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

作者:宗璞

下午天气更阴得厉害,竟飘了几点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说上半截是雪,下半截是雨,到处湿漉漉的。碧初张罗三个孩子穿戴完毕,自己换上从北平带来的米色隐着暗红花的薄呢袍子,峨说怎么不戴首饰,碧初说应该戴一副红的,可是只有绿的。嵋说戴绿的才合适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么。“娘若不戴首饰,让大姨妈家的人小看了。”所谓大姨妈家的人专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峨居然会动心眼,关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两个女儿侍候着,戴好那一副心爱的翡翠饰物,耳坠子如两滴鲜亮的水滴,衣领的别针同样晶莹润泽,只是衬出的脸有几分憔悴。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声说,“我来背着,到了再换。”大家没有抱怨天气,都兴高采烈。

“三姨妈!”门外有人叫,严颖书进来了。“我来接你们。”还是孟家人刚到时,他随素初来过一次,这时见室内还是一样简陋,不禁说:“这房子该修理了——”峨冷冷的别转脸去,碧初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招呼大家上车。

汽车在石板路上慢慢开,从祠堂街到翠湖西,开了十五分钟。

严公馆在一个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筑。大门前有两座石狮子。进去是窄窄的前院,种着各种花木。二门在正院的边上,不像北方的垂花门在中间,正对北房。三面有二层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宽大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车进门,门前的卫兵持枪敬礼。门房里出来两个护兵擎伞遮雨。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严亮祖和吕素初出现在二门,下了台阶。

严亮祖是滇军嫡系部队中一员猛将。大理人氏。那里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严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几亩土地。亮祖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全凭自己奋斗。他身材敦实,和颖书很像,豹头环眼,络腮胡子,有点猛张飞的意思。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因指挥得当,作战勇猛,立有战功。后来在武汉保卫战中领一路兵马在鄂东南截击敌军,不料大有闪失。现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时刻准备再赴前线。亮祖为人甚有豪气,早年在北平和吕清非纵论天下事,颇得老人嘉许。正好吕家给素初议婚,提了几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应了。曾问过素初意见,她只说凭爹娘作主。外边的人都以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号中,素初此举必因纯孝。家里人都知道她不过是懒得操心,怎样安排就怎样过罢了。

素初穿一件大红织锦缎袍子,两手各戴一只镶翠金调子,左手加一只藕色玉镯,那就是翡翠中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声音也很平板:“三妹你们有一阵没有来了。”素、碧二人挽了手进到客厅。客厅里摆着成套的硬木家具和沙发,也是中西合壁。一座大理石屏风前站着慧书。她走上前来行过礼,便和嵋在一起说话。“嵋都快有慧儿高了,肯长哟。”亮祖说。大家暂不落坐,把孩子的高矮议论了几句。

慧书那年十四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几乎无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细心人会发现她的面容于清秀之中有些平板,灵气不够。幸亏她继承了父亲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不善顾盼,却是黑得深沉柔软,望不到底。她神色端庄,似有些矜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她应该是家里的宠儿,可是她似乎处处都很小心。这是严家的特殊情况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这一结论。

这时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报澹台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来站在廊上迎接。

“从重庆来办事,正好给大姐祝寿。”澹台勉坠马摔伤后,经过接骨,伤腿比原来短了几分,走路离不开手杖。“看看子勤多老实,就不会说专程从重庆飞来拜寿么。”绛初笑说。亮祖对两位姻弟说:“抗战期间,大敌当前,作为军人,我现时能在家里,实在惭愧。”于勤、弗之都说:“亮祖兄为国立功,天下皆知。部队休整,是必需的,怎说惭愧。”大家叙礼落座。严家几个亲戚也都介绍见过。众人都觉得还少一个重要之人。素初问严亮祖,“请她出来吧。”亮祖点点头,命颖书去请。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去请的是严家老太太或长一辈什么人。一会儿,颖书陪着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厅上。

这妇人进门先走向素初,一面说“荷珠给太太拜寿”,一面放下手里的拜褥,跪下去行礼。素初像是准备好的,把身边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礼。众人都知道这是亮祖自家乡带来的妾荷珠了,又深悉这位如夫人的厉害,纷纷站起。

荷珠自幼为一户彝族人家收养,其实是汉人。她的穿着颇为古怪,彝不彝、汉不汉,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说是汉彝合壁、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银线小袄,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系着墨绿色四花长裙,耳上一副珍珠串耳坠,晃动间光芒射人。手上三个戒指,除一个赤金的以外,另有一个碧玺的,一个钻石的。如有兴趣研究,荷珠会讲解碧玺在宝石中的地位和钻石的切割镶嵌工艺。在华丽的衣饰中,衣饰主人的脸却很不分明,好像一帧画像,着色太浓,色彩洇了开来,变成模糊一片。就凭这模糊一片,主宰着严家的一切。

当下荷珠走到绛、碧面前,说:“二姨妈三姨妈到昆明大半年了,我没有常来走动,真是该死。”众人听她用词,都不觉一惊。“我们太太身体差,小事情都是我管。今天备的寿酒不合规矩,请多包涵。”大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规矩,也不好接言。绛初说:“我们玹子在大姨妈这儿住,也承荷姨照应了。以后我们到重庆去了,玹子留下上学,更要麻烦了。”荷珠说:“麻烦哪样!有事情喊护兵嘛,不麻烦!”严亮祖请大家坐,荷珠也在下首坐了。一面观察玹子的细绒长外衣,又招呼嵋到身边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颖书什么,两眼打量着碧初那一副翡翠饰物。一会儿,护兵送上茶来。一色的青花盖碗。

“照我们小地方的规矩,来至亲贵客要上三道茶。头一道是米花茶。”亮祖说话底气很足,使得献茶似更隆重。大家揭去盖子,见一层炒米飘在水面,水有些甜味。孩子们嚼那炒米,觉得很好吃。

“近来战事怎样?敌军占领了武汉,下一步亮祖兄有什么估计?”弗之客气地问。

“敌人下一步,可能会打南昌。”亮祖沉吟道,“还会腾出兵力往北方骚扰。当然我们也不是他参谋长。敌人原想三个月结束战争,现在已经一年半了,咱们拖也要拖垮他!听说蒋委员长有讲话说,就一时的进退说,表面上我们是失败了,但是从整个长期的战局来讲,我们是成功的。”

“滇缅公路上个月建成了,以后昆明的经济地位和战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子勤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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