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作者:梁晓声

在远离北京的哈尔滨,另一封表达真情的信才开了头。

在女儿已深睡了的夜晚,郝梅开始给王小嵩写信。

这封令她很难落笔的信,开了几次头,都被她揉掉了,先称同学,又称战友,不妥,直呼其名,还不妥。

终于,她写下去了: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现在我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我们之间,仿佛仅仅存在着一种关系了,一个未婚的女人,和一个已婚的男人的关系。如果我们彼此都不曾那么真挚地相爱过,同学、战友该是多么亲近的称呼呢?即使对于我们这一代人非常习惯的“同志”两个字,附加在你的姓名后面,也不至于使你和我感到别扭吧?也不至于使你和我感到仿佛借以掩盖什么吧?如果我们彼此仍能继续相爱下去,在你的姓名前面,我加上“亲爱的”三个字,又是多么自然的事啊!不正是我最可以任意使用的权利么?而像我从前给你写信那样,写上“小嵩”或者只写一个“嵩”字,如同我轻声那样呼唤你,给你写信又该成为我内心里多么充满温情和愉快的时刻呢?在医院的楼梯上我一眼认出了你,也认出了大娘,我背着女儿赶快离开医院,仓皇而逃。而你走时我却躲在火车站的一根柱子后面,偷偷地望着你上了火车,像暗中实现什么我根本没有资格实现的愿望一样。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贼,在觊觎着属于别人的财富一样。是韩德宝告诉了我你走的日子和车次。也是德宝陪我在你走后去看望了大娘。德宝、振庆还有徐克,三位中小学时期的同学和兵团时期的战友,成了从前的经历留给我的一笔宝贵遗产。靠了这一笔宝贵遗产的存在,我有时候才似乎有根据这样安慰我自己——其实我还并非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当我和大娘抱头痛哭的那一时刻,我自己心里明白,其实如今的我并没比过去的我变得刚强多少,装给别人看的刚强不过是一种外壳,需要这种外壳的保护是怕在如今的生活中继续丧失一个女人的尊严,甚至受到轻蔑。而我内心里,其实又是那么的渴求着怜爱和同情,经常产生一种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冲动……


泪水打湿了信纸,郝梅慢慢站起来,走出了屋外,院里静寂无声,邻居的窗子都黑了。郝梅倚着自家的门仰望夜空,月光下她脸上仍在流着泪。天上有一轮圆而大的月亮……

郝梅的思绪仍然还在信中,面对着静寂的夜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母亲,我有一个女儿,我三十一岁,我没有工作,我不能用语言与任何人交流……既然这一切与我的名字郝梅连在一起,那么我最应该经常思考的是,这样的一个郝梅怎样才能生活得好些?人啊,永远都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郝梅啊,你永远也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女儿,你必须将眼前一切一切生活对你的磨难都敞开襟怀包容下去,你越想象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你便越可能成为一个不幸的女人,你不是不甘于自己成为那样一个女人么?你的女儿芸芸又是多么不愿看到自己亲爱的妈妈成为那样一个女人啊!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郝梅你就和生活竞走吧!不管这需要多大的耐力耐心,你都应该具有,有责任具有……”

这时,家中传出芸芸的哭唤:“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妈妈!”

郝梅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急忙返身回家。

她扑到床前,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芸芸在妈妈怀里静了下来,轻轻地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发的老奶奶。她给了我一颗药丸,我一吃下去,腿就不疼了。不但不疼了,还能跳能跑,跑得可快了!我就飞快飞快地往家跑,想让妈妈高兴,后来摔了一跤,后来我就醒了。我一看你不在家里,心里就有点儿害怕。我心里一害怕,就哭起来了。妈妈,你不怪我太胆小吧?”

郝梅摇摇头。

芸芸又说:“妈妈,以后我睡觉的时候,你别离开家行吗?”

郝梅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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