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作者:刘小枫

(1)

事情是这样的。

本来我可以过好端端地生活,却被那个神父骗了。我喜欢琼玛,波拉却老是围着她转,我妒火中烧。其实,我们都是一个镇上一起长大的伙伴。那时,我在神学院念书,琼玛和波拉刚从中学毕业,准备上大学,我们一起参加了一个革命团体的活动,只不过琼玛和波拉比我参加得早些。

虽然波拉是我的革命同志,并不等于因此有权利围着我的琼玛转,我产生醋意也是太自然不过的事。鬼使神差,我却要为这事跑去向神父忏悔,喜欢一个女孩子有什么好忏悔!没想到这神父告了密,害得波拉和我都入了狱。同志们还以为是我出卖了波拉。为这事,琼玛打了我一耳光。多可怕的事!我心爱的人打了我一耳光,而且是为波拉打的。在我心中,琼玛是温柔可爱的圣女,我竟然因为波拉挨了她一耳光。

更可怕的是,从狱里出来,我的异母兄弟勃尔顿告诉我,我是私生子,我的亲生父亲就是我无比敬爱的蒙太尼里神父。什么叫私生子?这是耻辱的印记,高贵身份的剥夺,终生受人蔑视。我极为敏感,自尊到有些神经质的地步,有什么不对吗?我能决定自己的性情吗?显然,我的血液里有高贵的血统,我的母亲是英国贵族。私生子的标记使我高贵的血统全都化作泡影。为什么偏偏我成了私生子?他们有什么权利让我成为私生子,我同意过吗?为什么他们要让我一生下来就带有羞辱的胎记?你不妨想一想,带着私生子的标记怎样生活?

我不得不出逃,逃离这个耻辱之地。我宁可在谁也不知道我的底细的异乡当乞丐,也不愿在耻辱之地让人在我背后叽叽喳喳,说三道四。我制造了自杀的假相,爬上一艘远轮让自己消失了。十几年来,我四处流浪,身上印满了受苦受辱的瘢痕。这一切当然都该算在蒙太尼里神父和琼玛账上,尤其要算在蒙太尼里账上。我的受苦受辱都是蒙太尼里的罪过,不,是他的上帝的罪过。我要报复。所有的教士都是伪善者,对付他们,最好用短刀和尖刻的嘲讽。

机会来了!家乡的同志聘我去写攻击教会的小册子。十几年的流浪已经改变了我,他们没有谁还能认得出我,况且他们都以为亚瑟早就死了。当然,我已经不是亚瑟,而是牛虻,是让上帝、人性、爱、宽恕、教会感到不舒服的牛虻。琼玛一见我就觉得我太冷酷,甚至残酷。她懂什么残酷?她对什么都慈悲为怀,却从来不知道灵魂——一个挣扎的人的灵魂受辱。

(2)

琼玛似乎有点疑心我就是亚瑟。我已经知道,当初她并不爱波拉,而是爱我。她打我那一耳光是误会,她为此一直悔恨得要命。就让她悔恨吧,让她尝够悔恨的痛苦,让痛心的悔恨啮噬她的灵魂吧,为什么不呢?同情?!谁同情过我?

我的心也有脆弱的时候,看到琼玛实在痛苦,也于心不忍。有一次,我竟然在她跟前跪下来,把脸埋到她的裙裾里,心里喊道,只要不再让我遭受祸害和受委屈,我就会重新变成她的亚瑟。

“啊,不,不!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把我推到地狱里去的不正是她——用自己的右手打我耳光的不正是她?”我心中的另一个我,永不宽宥受伤害的我如此喊道。

对蒙太尼里也是这样。有一次,我无意中偷偷看到他在忏悔,不,是痛悔。他那断断续续的低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最终沉入听起来让人心颤的无泪呜咽。我不该蔑视一颗破碎、痛悔的心吗?它还在流血啊!其实,要治好这颗破碎、痛悔的心,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还有琼玛,那头乌黑的秀发中一绺白发正在蔓延。只要我能够宽恕,愿意宽恕,能够从自己的记忆中剜除那受辱的瘢痕——那个耳光、私生子的标记,以及随之而来的拉斯加、甘蔗地、杂耍班的屈辱。

不,不能宽恕,不应该宽恕!天底下没有比我所经受的更悲惨的事了。

的确,要不是旧恨每每在我心软的时候涌上心头,我就动摇了。这就是我的坚强的革命意志。

我受的最后考验是在死囚牢里。我已被判了死刑,蒙太尼里来看我,我已把脸埋在他的臂膀里,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差一点又动摇了。

(3)

幸好,他竟然对我讲起什么要避免暴动和流血,讲什么保全无辜的人民。谁是无辜的人民?我就是无辜的人民!说我手上会染有他人的血,难道你蒙太尼里手上没有染上我的血?!我们无神论者不像你们教士那样虚伪,我们敢担当手上染的血。手上有别人的血,有什么不得了?人类的进步就是人血划出来的历史曲线,为什么耶稣在十字架上流的血就是宝血,我们为了历史的进步、人民的解放事业让人流的血就是无辜的血?教士的逻辑多么可笑!

我干脆告诉蒙太尼里,我就是亚瑟。

你现在所看的《沉重的肉身》只有小半章,要看完整版本请百度搜:总裁小说网 https://www.zongcaixiaoshuow.com 进去后再搜小说沉重的肉身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