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

作者:张贤亮

我坐在炕上发愣。炕墙上,富翁阿尔狄诺夫向漂亮的安娜飞着愚蠢的媚眼,可是那模样却仿佛在嘲笑我。房里十分冷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凄凉。马缨花母女俩都不在,我才感到她们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没有她们在这里,这房子顿时就失去了温暖。我究竟该怎么办呢?……唉,她又是这样一种女人……我茫无头绪地思忖了一会儿,无精打采地站起来,点燃灯,掀开锅盖,笼屉上果然放着一盆杂合饭,还冒着热气。我怏怏地吃完饭,翻开书本。这时,羊圈方向传来了咩咩的羊叫声,大概他们开始宰羊了。

当我读到第900页,马克思摘引贺拉斯的一句诗“辛酸的命运,使罗马人漂浪着”的时候,门陡然像被一股狂风刮开了似的,“砰”地一声大敞开了。油灯光倏地一闪,进来了一条大汉。来的人竟是海喜喜!我大吃一惊,本能地猛地站起来,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不出声地盯着他。“我知道马缨花去羊圈了。我以为你在家哩,我去家找过你。”海喜喜和谢队长一样,脑子里没有“宿舍”的概念,谁睡在哪儿,哪儿就是谁的“家”。“小章,我找你有点事。这事儿只能跟你说。”他异常温和的语气使我镇定下来。他的神情没有一丝敌意。他好久没有到马缨花家来过了,像我头一次到这间土房里来时一样,四处看了看。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也能发现他眼睛里有股怅惘的神色。“那就坐下来说吧。”我像主人似的,指了指炕。

“到我家去吧。我屋门没锁,屋里还有东西。”他没向我解释前嫌,也没跟我说什么“你别怕”之类的话,好像我们一直是朋友一样,可正是这种不记夙怨的男子汉作风得到了我的信任。“好吧。”我夹上书本,“咱们走。”

海喜喜和我打完架,去省城逛了好几天,元旦过后才回来。回到队上,和从前一样埋头赶车,神情蔫蔫的,一句话也不说。在路上碰见我或是马缨花,眼睛也不抬,仿佛从来不认识似的。而我对他却一直怀着一种歉意,这大概是在情场上的得胜者的普遍心理吧;在马缨花面前,我也不好意思提起海喜喜。马缨花有时倒说起他,但语气则是平淡的,不带感情的。今天,他不找马缨花,却单单要找我说话,会说什么话呢?从他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来看,一定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我既紧张又好奇地跟在他后面。

雪一直下着,凛冽的冷空气搅动着白色的雪,在漆黑的暗夜,使人眼花缭乱。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号,肩膀上和帽子上已落满一层白雪了。

“进来吧。”他推开马号旁边的一个小门。我们一前一后地跨进去。房子很矮,也很小,大约只有六七平方米。房中间还支着一根柱子,柱子上挂着一盏明亮的马灯。

我们两人拍打着帽子和衣裳。他自己先脱掉沾满泥雪的鞋,蹬上炕,盘腿坐下。“上炕,上炕。”他一边招呼我,一边伸手拎过一只在炕炉上吱吱作响的大黑铁壶,冲了两杯茶。茶杯显然是他早准备好的。

“尝尝,这他妈是真正的茶叶,我还放了红糖哩。”

我也跟他一样上了炕,和他面对面地坐下。炕上有一张破旧的但擦得很光洁的红漆炕桌,地下虽然没有一件家具,只堆放着笼头、缰绳、鞭杆、皮条,但收拾得也十分干净。

他不说话,皱着眉头,噘着嘴,在杯子边缘咝咝地吸茶,仿佛全神贯注地要品尝出茶的味道。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当真很甜。一时,土房里非常安静,只听见隔墙咚咚地响着牲口的创蹄声。他咝咝地吸了半杯茶,才放下杯子。看上去他心情激动,而又竭力自持。他用巴掌抹了抹嘴唇,眼睛瞅着一个角落,说:“小章,我要走了哩。”

“走?到哪儿去?”他把我当作很知心的朋友,使我不由得要担心他的命运,“为什么要走呢?”

“妈的!这穷窝窝子没呆头!”他沮丧地摆摆手,“我有技术,有气力,到哪达儿挣不了这三十块钱?!跟你说实话,我一来这达儿就没想呆久,只是后来认识了……认识了马缨花……”他停住了。提起马缨花,我也不便说什么。我红着脸看着他。隔墙的马儿又咚咚地刨起蹄子来。他两手撑在膝盖上,肘子像鹰的瘦削的翅膀似的□着,目光凝然不动。一个粗豪的、暴躁的人一下子变得如此严肃和深沉,我看了很感动。我心里蓦地起了一个念头:干脆把马缨花让给他吧;他们倒是挺合适的一对!但我又很快地意识到,在这伪善的谦让下面,实际上隐藏着一种卑劣的心地,一种对马缨花的感情的背叛,于是我只好默不作声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痛苦似乎平静了下去。他掉过脸看着我说:“我有一麻袋黄豆,有一百多斤,留给你跟马缨花吃去。还有这张炕桌,也是我的,你明天早上来拿。麻袋我照旧塞在那垛干草后面,就是你上次看见的地方。白天别拿,到夜黑去背,小心别让人看见,懂不懂?”

“这,这……”我不知道是接受好,还是不接受好。我理解他的好意,理解他的豪侠气概,理解他的男子汉的宽怀大度,但这却使我非常羞愧。我再也不愿做受人恩惠的人了。

“你放心,这不是偷来的。”他误会了我犹豫的原因,说:“我知道你们念书人不吃偷来的东西。你不知道,我跟你实说了吧:我一来这达儿,就在两边荒地上种了一大片豆子。

熊!这达儿荒地多得很。到秋上,我足足收了三四百斤哩。这事儿谢胡子知道,可他没跟场部说。这熊,还是个好人!所以我服他。”他们总是把我看得很高尚——“不吃偷来的东西”——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我想起我怎么骗老乡的黄萝卜,怎么去搞伙房的稗子面,怎么去蹭马缨花的白食……我情愿去骗,去蹭,而海喜喜却是凭自己的力气去开荒,这里面存在着多么大的差别啊?我和他,究竟谁高尚呢?我皱着眉头这样想。“那么,你带走不好么?”我诚心诚意地为他着想。“我不带!我走到哪达儿都短不了吃的。不像你们,一个女子,一个念书人……”他又指了指炕角,“你看,我还有这么一大堆铺盖哩。”我才发现,我们俩现在是坐在光光的炕席上,炕里面的一角,摞着一卷打好的行李,跟一个白木箱子捆在一起。两头扎的是西北人常用的背绳结,弯下腰一背就能走的。

“怎么?”我诧异地问,“你现在就要走么?”

“现时不走啥时辰走?”他鼻孔里嗤笑一声,“你当是我能大天白日里走啊?!我告诉你,我不比你们,你们有户口、粮食关系。你们要走,办好手续就行。我他妈是个盲流,又有点本事,这个穷窝窝子抓还抓不来哩。他们就想着我留下给他们使力气。我大摇大摆走,他们非派人拦我不行,弄不好还要捆我一绳子。去年……现时说是前年的话了,好些个跑的人都挨过他们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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