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作者:鹿桥

这天上午,才七点多钟。伍宝笙起来又到学校去看一个试验结果去了。这个还是属于她毕业论文的一部份的。她一进门看见小童也在那儿。她看见小童的制服口袋里,左右各装了一只小荷兰鼠。那一对小东西,刚刚能把小头伸到口袋外边来惊奇地望着,小眼珠子真圆,真亮。小鼻子直嗅个不停。

“你干什么小童?”她说:“大清早起的就来惹他们?”

“我有公事!”他说。顺手把两个小头往袋里一按。这些小东西已习于小童的爱抚。吃这一按倒也不反抗。“我今天要旅行一天!陆先生要我把这一对花的送到大普吉农业研究所去。”

“有谁陪你去没有?”

“本来有大宴。后来没有了,只我自己去。因为冯新衔忽然有人请去西山一家人家做补习教师。大宴同朱石樵送他去了。他们两个顺便去看看乔倩垠。”

“真是你们有舒服日子过。”她看了小童叹息地说:“好天气,好闲暇,好旅行。”

“旅行还有坏的?”小童说。

“你以为走路的人全是快活的?”她说:“等下你去大普吉,那里是去沙朗,富民的大路。你留神看看,有几个人是像你这种安闲旅行的?或是进城请医生看绝望的病,或是打官司争田产,或是奔丧,或是投靠亲友。前些日子乔倩垠搬到西山去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眼看下学期未必能上学了,这些都是旅行。”

“伍宝笙。”小童也感伤起来:“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爱说丧气话起来?”

“好小童。”她说:“人长大了。眼里看得多了。许多意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觉也受了一点影响。比方说罢,史宣文走了。她和我同学四年。如今分别了。她来信说想我,我去信说想她。这种事叫人心上怎么会好受呢?她是去做事。不能算坏呀!可是我们还不免这样。我仿佛觉得好朋友要终身在一起才行。饿了,一起吃。冷了,一起穿。笑,一块儿笑。哭,一块哭。但是这件事就是谁也做不到。乔倩垠病了。这个人这么聪明,又好心眼儿,便要孤零零地去养这种难缠的病。校里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少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不过我平时还常用心。也还看得穿这一点。想想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屋里这个小蔺燕梅天天在我眼前愁眉苦脸的。我只有她这一个宝贝了,叫我怎么不每天愁不断呢?我在系里面心上惦记着她。走回去看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什么时候在屋。不是念书就是写信。撵她出去玩,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歌都少听见她唱!我心力再强一些,也不容易一天到晚抵抗得了哀愁的侵蚀呀!人也有疲困的时候。疲困时就更不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见了小童会一下子倾吐出这许多心事来。

“伍宝笙。”小童说:“人工作不能一直这么不休息地干的。四年来你太用功了。天天听你试验这个,试验那个的。你就不会也来个快乐的旅行?这种忧郁症发展下去会害死人的!伍宝笙!走!我们一块儿来一趟大普吉!让我报答你两年来扶助我的恩惠,我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一点!”

“小童,你是长得大多了。”她是被提起了一些精神,事实上她方才倾吐之中已有自己察觉忧郁症之口气。不过这正是这样心情下的人常有的行径。索性多说几句感伤的话,过一下忧郁的瘾:“不说你的思想学识,单说身材罢,比你在一年级时高半个头了。现在咱们差不多高了罢。这制服袖子才刚刚过肘,裤腿也短成那样儿。伍宝笙现在是真要小童帮助了。他心上是不是也变大人多了?”

“走罢!我们!”他说:“在这儿仿佛一时改不了话题似的。他们两个在我口袋里也呆不住了。”小童指了口袋里那一对荷兰鼠说。

“我会调理我自己的。从今天起一定把这种忧郁症当一个敌人来对付!”她说:“今天固然是应该出去走走。不过显然地作坏了这个试验,还要引起更多的心烦。我早已把我自己许给试验室了。现在你去替我把蔺燕梅找出来,领她去玩一天,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还是一块儿去罢。”他说;“我又从来没有单独去找过她。”

“我实在离不开。”她说:“要不就你先把荷兰鼠放回去。我在这儿等你,你先去找她到这里来。”

“也好。”小童放下了这一对小动物便大踏步走了。伍宝笙从他的后影中想到两年来他们的友情。心上得到很多安慰。她想:“光是性格本身便是足够的安慰。不必有安慰的表示,或是词句。当初因为同系,偶然认得,便因为他率真直爽,个性喜欢和人接近便容易和人熟识。因为他又认得不少朋友。为了他,自己也曾小小地代他高过兴,发过愁。现在他是个小大人儿了。时间多快啊!他已能转过来用道理劝慰我了!这个大孩子,想想他的事,他是多顽皮,又多爱惹事!给我闯过多少乱子!又引我掉过多少泪呵!”她想想又松快了。

没有多久,伍宝笙还没有把她今天观察的结果记录完,蔺燕梅已经同小童一路说着来了。小童是永远快乐的,这句话倒是不假,他人大心不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有说有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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