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作者:严歌苓

她拿了解溲的工具就往帐篷外面跑。刚降过露水,草地一股腥气。她跑了五分钟,一头扎进一人高的黑刺巴丛,才开始用小洋镐刨坑。“女子牧马班”的女娃们就在帐篷边上刨坑,说万一碰上男人,就用洗脸帕子把脸蒙上,只要不给他看见脸,天下屁股都一样。可她不行,胀得多慌都得找片林子或草丛。

坑刨了一尺来深,她开始用小洋锹出土。一个月一次的“办公”,坑得挖深些。不然牧马班的两条狗会把脏纸拱出来,到处拖,才要臊死人。

她骑着坑蹲下,才顾上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狼或者豺狗打她埋伏。就在她蹲着的一会儿工夫,天亮透了。牧马班的女娃儿们说:“小萧排长跟我们做野人时间长了,就学会屙野屎了,恐怕到时候回成都进军区的高级茅房,倒不会屙了。”

女娃子们叫萧穗子“小萧排长”。发现她比她们最年轻的还小半岁,就叫她“青沟子排长”。她们知道她天天巴望离开这里,回到有高级茅房的城里去。她在这里体验生活,也让她们烦得很,每个人都要假装讲卫生,再渴都要用珍贵的水来洗脚。好处也是有的,因为她是场部的客人,军马场每隔一天派人送一条羊腿或一桶牛血旺,有时还送洋葱、莲花白。女娃子们一餐能吃一桶牛血旺煮洋葱。

黑刺巴一阵响动,大颗的露水冰冷地落下来。萧穗子猛地回头,没见什么,又蹲回原状。苦就苦在这里,一有风吹草动,前面腿蹲得多麻多酸也白搭。她想,学牧马班吃脏手指捻的面条、脏巴掌拍的饺子皮都不难,难的是吃完之后眼下这一步。

这回她明明听见了响动。出帐篷太急,只顾拿镐和锹,偏偏忘了“五四”手枪。只要“响动”往前一扑,她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她不动声色地蹲着向一侧挪步,手指去够扔在一米外的洋镐。“响动”却在朝另一侧挪步。她庆幸刚才是白蹲一场,不然步骤会复杂许多。她一手束皮带,一手把镐锋调整成拼刺状态。跳舞蹈的“青沟子排长”军事素养差得很,拉个白刃战架势还是有模样的。

她瞪着“响动”。

“响动”也瞪回来。这时远远地传来狗叫。跟夜牧回来的狗正往这里跑。萧穗子缓过一口气,咽一口唾沫,转脸叫两个狗的名字。等她回过头,手里武器坠落到地上:对面的黑刺巴深处,出来一个脸庞。萧穗子十八岁的小半生中,从未见过比它更可怖的脸,颜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事后牧马班的女娃说“青沟子排长”叫得比狗还响。大家提着“三八”老套筒跑出来,以为狼在撕她。女娃儿们很快把一个人从狗的纠缠下解救出来,绑上绳子。

萧穗子这才看清被牧马班捆绑的是个女人。又厚又长的长发粘着灰垢,乌蒙蒙的毫无光泽,两只眼珠子让陈牛血旺的紫红色衬得又白又鼓,成了庙前的门神。

牧马班和她用藏语对话。萧穗子大致明白她们在问她,上次丢掉的两双尼龙袜,是不是她偷去了。她一面否认,一面瞪着萧穗子。女娃儿中的一个告诉萧穗子,藏族女人爱美的就用热牛血涂脸,保护皮肤。她们也试过,效果不错,可惜热牛血太稀罕。

她们问她是否偷过马料。马料是黄豆渣做的,烤一烤人也爱吃。

她不否认了,咧着嘴笑,一笑便露出了两排鲜粉色牙床和一堆白牙。萧穗子赶紧不看她了,不看她还是感觉她的两只眼珠子瞪着她的脸、她军装的红领章、她八成新的黑皮卫官靴。萧穗子想,“瞪”不光是眼睛的活动,“瞪”就是她这样:鼻尖、两个鼻孔、一嘴牙以及整个思维共同形成的凝聚力;“瞪”是这凝聚力向你的连续发射。难怪在黑刺巴丛里,没见她人就感到了她的“瞪”。

她忽然说起汉语来。腔调和用词有点奇怪,但是相当达意的汉语。她承认她在牧马班附近埋伏不少天了,靠马料果腹。回答时她两只黑毛茸茸的眼在小萧排长身上眨着,眨得她直痒。终于她说:“解放军好白哟!”

审出的结果是,她想当文艺兵。牧马班女娃儿憋住一脸坏笑,问她想去扫场子呢,还是搬板凳。一个说:“那,这位小萧排长缺个提夜壶的,你去不去提?”

萧穗子踢那女娃儿一脚。

大家还没笑完,就听一声:“索尼呀啦哎!”她唱了。

简直不能叫唱,就是歌声的一个轰然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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