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作者:郭蕙

家族里,在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出生的这一拨人中,卞梦飞的年龄最小,但他的辈分最大,规矩上,卞欢、卞呼、董安凡、卞翾都是要叫卞梦飞为表叔的。但他们生在城市,长在开放的时期,从他们懂事起,他们只认年龄的大小,谁也不会去叫比他们小或差不多大的卞梦飞为长辈,是直呼“卞梦飞”的。要是偶尔碰上长辈纠正说,该叫表叔,他们捂上嘴就乐,或吐一下舌头,带着嘲弄和不屑,根本不把长辈的话当话。孩子们的轻视态度叫长辈觉得自己老旧,也就说一句罢了。卞梦飞和他的“晚辈”一样,不懂得不遵从辈分关系,他答应得明朗干脆。孩子们习惯了,家长们跟着习惯,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纠缠的。这种辈分的使用,只在长辈向外人介绍时说说罢了,徒有虚名的。

在成长的年月,卞梦飞的生活像他的辈分一样独立一处,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线。区别地方有几个方面。首先,卞梦飞的父母在身边,他却算不上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父母卞金荣和全婵是个体户,他生下来时,正赶上他父母的牛肉面馆要扩张,父母整天忙在面馆,吃住在面馆,他那时是难得感受到父母关爱的。他被姥姥带着,偶尔,母亲回来一个晚上,就匆匆地搂上他睡一个晚上。那主要是母亲为了给他哺乳。他一岁半后,就彻底断了母乳,以奶粉或牛奶代替了。不需要母乳,母亲就很少来看他,父亲卞金荣就更是了。他三岁时,父母又开了服装店,父母各管一摊,就更加忙碌了。父母没有自己的住房,住他们租的平房,位置自然要离他们的门脸近,却是离卞梦飞姥姥家远了。父母忙的是早起晚归,日常又离不开人的活儿,他们为省时间和体力,平常住在他们租的房子,很难抽出时间回去看他,更别说亲自照料他了。父母干的是个体,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反倒在星期天和节假日更忙。父母没有时间去看他,倒是姥姥要抽时间领着他去饭馆、服装店看父母呢。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刚刚开了合众酒楼,正是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父母把他的学杂费、生活费交给姥姥那边,他就上他的学好了,接送他上下学的任务也就全是姥姥和姥爷的事了。多亏他的姥姥和姥爷刚刚六十出头,接送孩子还能跑得动,不然他就成了父母巨大的难题。请保姆父母是不放心的,万一是人贩子的一伙,结果可想而知。

父亲的合众酒楼十分红火,家里越来越有钱。但是父母还是没有他们自己的房子(因为这时候还没有商品房销售),依然靠租房子居住,只不过从平房换成了楼房。父亲有钱,卞梦飞小学三年级时,给他转学进入了一个寄宿制的重点小学,父母对他操心少,却更加放心了。他上小学四年级时,父母又生了一个妹妹卞梦佳,妹妹的幼儿生活,基本在重复着他的过去。只不过生活条件上有了更大的飞跃,妹妹有保姆伺候,省了姥姥姥爷的劲;妹妹睡高档的婴儿床,坐高级的婴儿车,喝进口的奶粉,有很多高档的玩具和布娃娃,以及其他许多他小时候没有享用过的好东西。

生活上的优越是卞梦飞和他们的第二个区别。在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父母手里已经有了不少积蓄,他们不能经常地陪在他身边,用对他好弥补,“好”就是给他买好的穿,买好的用,叫他吃好,喝好,还会给他些零花钱。多数钱是交给了卞梦飞的姥姥,叮嘱她安排的。老人都是认真的人,子女的钱,叫给外孙子花,就给外孙子花了。一直以来,卞梦飞在同学当中,从穿衣戴帽、学习用具,到带吃带喝、零花消费,以及后来他在寄宿小学的生活标准,都是最气派的。他还有很多同学没有的旱冰鞋、随身听,在学校的课余时间,他常常耳朵上听着流行歌曲,嘴里嚼着口香糖,脚下自如地滑着旱冰,他自由得意的样子,是操场上的一道令同学羡慕的风景。同学们都很羡慕他,要是哪个同学向自己的父母提要求的话,都是以卞梦飞为例子的。家族中,除了卞翾,董安凡、卞欢和卞呼都是十分羡慕他的,想他们的父母也那么有钱该有多好。

在别人想来,卞梦飞生活优越,他一定有娇惯的毛病,并且骄傲,是不知道努力学习的。其实不然。生活上的优越并没有叫卞梦飞感到自己处处有优势,因为从小父母陪他少,接送他上学更少,他心里其实倒是有点羡慕其他同学的。父母给他的一切“好”,他根本不当回事,父母的弥补心理他是明白的,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他还觉得这是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所以,他恰恰觉得自己有不如同学的地方。他便学习用劲,以显示自己不比别人差什么。他的学习还好。

父母在卞梦飞的心里,不像父母,他们更像他的亲戚,既能亲近随意,又有距离。他对父母,没有害怕,也不能不尊重,有一种本能的礼貌成分在要求似的。父母对他没有“宠”,他在父母面前也没有“娇”;他听从父母的理由就是,父母是他的大人,小孩对大人天然就该服从。因此,他的性格是两面性的,和同学玩起来,属于能调闹起来的,是父亲小时候的性格;但在父母跟前,不由得有些安静,是那种不够熟悉的刻意收敛。而父亲和母亲在他的眼中,也不像夫妻,他们也像是亲戚关系,碰到一起客客气气却亲近随意都讲分寸的样子。最主要的是,父母的卧室是放了两张单人床的,从他记事起他看到的就是那个样子。而别人家的父母,都是一张双人床。小孩子的他隐隐约约觉得父母之间是有些不同于别人家父母的事的,那“事”是什么,他无法想象。到了他小学六年级时,一次意外的发现,叫他就有了猜测的方向。

那天下午放学,卞梦飞不想吃学校的晚饭,想出去吃肉夹馍和烤羊肉串,他大方地说请客,就拉上了两个同学陪他一起去。刚走出学校所在的巷子口,他看见了父亲卞金荣,父亲正从马路对面停的一辆桑塔纳出租车上下来,紧接着,又从车上出来了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父亲的一只手拉着漂亮女人的手,一只手上提着印着商场名称的塑料袋,袋子鼓鼓的。他们朝马路这边走来,卞梦飞立即将头藏在了同学身后。却不时扭头看一眼父亲和那个女人。父亲和女人进了巷子后,卞梦飞对同学说,他不想去吃了,他们想去他们去吧。说罢,扭身就向回跑去。他跑进巷子,保持一段距离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和漂亮女人依然拉着手,亲密的样子。他知道父亲是来学校给他送零食的,父母这样做已经好几次了,有一次是母亲全婵来的,卞梦飞想,母亲来的时候,会不会身边跟了个别的男人呢?这种联想,是不由得就产生了,完全是按照了以此类推的思维模式。

到了校门口,女人留在了门口,父亲独自进了学校,卞梦飞知道,这是父亲不想让他见到女人。走到校门口,卞梦飞刻意回头好好地看了看女人。女人很漂亮,也很友好,朝他笑了笑。卞梦飞抿了下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是自己刻意控制住的。他是不能跟这样一个能拉父亲的手的女人笑的,父亲的手应该是只能由母亲来拉的,他想。见到父亲,父亲一如既往地拍拍他的肩,叮嘱了他要吃好学好睡好,就走了。父亲走后,卞梦飞就想,父亲和女人会上哪儿去呢?他无法想象,却能感觉,那一定是一个不被人知的地方,就像父亲不能让他知道这女人一样。好在,父亲和母亲像他的亲戚,他对父亲怎么样,母亲怎么样,是不会过于上心的,更不会去说去问。心里有数,却不会像装自己事一样地装在心上。这事再装进心上,是三年后了。

三年后,1998年的夏天,卞梦飞顺利地升入了高中。卞梦飞上初中二年级时,父亲卞金荣购买了兰州的第一批商品住房,房子很大,三室一厅。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家人也是彻底地住在了一起。有了自己的家,卞梦飞又大了,上学不再需要大人接送。升入中学后,他就不再去上寄宿学校,才像所有同学一样,每天回家住回家吃,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家里请了保姆,妹妹有人带,家务、饭菜有人做。保姆是下岗的女工,知根底,一切都放心。全婵每天都能按时回家,时间比较固定,基本在八点左右,因为时装店七点关门。而卞金荣的酒楼关门时间不固定,总是很晚的,所以,卞金荣有时回来,有时就不回来,住到他的办公室。卞金荣的办公室,装修得很像宾馆的套房,气派体面,内住人,外办公。他的这个习惯,妻子全婵早就习惯了。而儿子卞梦飞起初对父亲今天回家,明天不回家有点怪异的感觉,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父亲也是早出晚归的,经常,卞梦飞躺在床上是只听父亲声不见人影的,有时他清晨起来,只听母亲说父亲回来过了,那是他睡觉的时间,什么也不知道。父亲给他的印象不仅像一个旅客,更像一个幽灵。这样,他逐步熟悉了母亲,对父亲反倒越来越陌生。熟悉了母亲,母亲像所有他以为的母亲一样,会频繁地对他嘘寒问暖,叮嘱细节,叨唠事件,关心他的生活,关注他的学习。他像大多数个性强烈的孩子一样,不喜欢母亲的所谓爱他的琐碎行为,却是喜欢母亲这样做派的,觉得这就是个母亲的样子。逐步地,对母亲不再感觉像亲戚;但父亲连个亲戚都不像了。就是这样,他自然会加深对母亲的感情。父亲的这个样子,卞梦飞也没多想,一天天过去,慢慢也习惯了。只不过对父亲的感情是没办法能够提升上去的;却也没有再往下降低,永远就是带点麻木的。一年后,卞梦飞就参加了中考。

中考后暑假的一天,临近黄昏,卞梦飞和几个同学从游戏厅里玩罢游戏,玩的兴致还浓,卞梦飞便提出请客,请同学去新开的陇盛小吃街吃小吃。同学们自然兴高采烈。他们乘坐了两站公车到了陇盛小吃街。他们的规矩是一种小吃只买一份,每人分着吃,这样可以品尝很多品种。所以他们到了哪个摊点是不落座的,吃罢一个摊点就转悠到另一个摊点。转悠的当中,一个同学,拍了下卞梦飞,指着对面一个摊点的座位说:那不是你爸吗?卞梦飞带这个同学去父亲的酒楼找过父亲,所以同学认识卞金荣。卞梦飞顺着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父亲。天还没黑,人看得清楚。父亲和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相对而坐,侧对着他们。父亲没有吃,吸着香烟,笑看着对面的漂亮女人吃,他们时不时地说些什么。女人一头长发,头顶别着一个太阳镜。同学没有见过卞梦飞的母亲,以为卞金荣对面的女人是卞梦飞的妈妈,惊叹说:你妈真年轻真漂亮!卞梦飞推了一把同学,不高兴地说:去,去,那是你妈!卞梦飞锁了下眉头,又立即舒展开,从裤兜里摸出三十元钱,递给其中一个同学,说他们去接着吃吧,他要找父亲有事。同学拿上卞梦飞的钱,高兴地接着去吃小吃了。卞梦飞怕父亲看到自己,特意绕到父亲的后背,正好面对了父亲对面的女人。卞梦飞觉得女人很面熟,用劲地想了想,就想起了他小学六年级上寄宿学校时,就是这个女人与父亲手拉手去学校看他的。想起过去,他恍然,感到父亲与女人是有一种隐情的。他突然涌上一种憎恨,对父亲和对女人都有。想父亲在家里总是匆匆来去,什么时候他这样慢条斯理地在家里呆过啊!他嫉恨女人能够享受父亲给她的时间。他咬了下嘴唇,决心一定要搞明白父亲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决定跟踪父亲。

卞梦飞机灵,不能傻等,他在相临的摊点坐下,要了几串羊肉串,一边吃一边等了。他觉得自己很酷,像个私人侦探。女人真是令人憎恨,她吃得那么慢,父亲那么有耐心和精力地等着她。天又暗了一圈,都快黑了,父亲和女人这才起身走去。父亲和女人又是手拉着手,很亲密的样子。卞梦飞咬着嘴唇,心里聚集了愤怒,真想用石子掷向他们,让他们的后脑勺上鼓出一个大包,叫他们出尽洋相。

卞梦飞跟踪得很成功,也很有收获。父亲和女人买了一个西瓜后,进了小吃街后面那条街上的陇盛花园,进了距离大门很近的一号楼,进了三单元,上了三楼,进了303房间。女人拿出钥匙开的房门,毋庸置疑这是女人的家。卞梦飞心里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一时不知怎么想了。过后,一种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仿佛他是被父亲抛弃在这儿的。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然后落下了泪。他擦了眼泪,下了台阶。他站在楼下,望着303房间亮着灯的窗户,嘴鼓了起来,较劲的样子。他要等父亲出来,讨个说法!天上撒满了星星,他数得有点不耐烦了,再看303窗户的时候,灯已经拉灭了。他想窗户又不是只这一扇,楼背后的,他是没法知道是哪扇的。他看腕上的手表,已经二十二点多了。他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他没有力气等下去了。他边向外走,边较劲地想,看父亲晚上几点回家吧,看他怎么对母亲说!他即使睡着了听不到,到时第二天他可以问母亲。要是父亲对母亲说的不对,他就将实话告诉母亲。他愤恨地想,怪不得父亲晚上回家像个幽灵呢!

结果是卞梦飞回家刚吃几口饭,就什么都知道了。母亲对父亲有事说,给父亲打了电话,顺嘴就问了父亲晚上回来不?父亲说不回来,住酒楼的办公室。见母亲挂了电话,卞梦飞也扔下了筷子,忍不住地就说了实情,不但说了实情,还告诉了母亲父亲现在的详细位置。母亲惊诧地呆了半天。什么没说,扭身就走了。很快,母亲脱下了睡衣,换上了便衣。只对卞梦飞说早点睡觉,便火急火燎地走了。卞梦飞不用猜就知道母亲去干什么了。他一点没有担忧紧张,没想过因此会发生怎样出他意料的事,心里倒有一种得意,想父亲就要改变了,他功不可没。

卞梦飞没有想到,他的“告密”,不但没有使父亲改变,反而引发了父亲和母亲彻底的分离。那一天的事是一个导火索。好在,他过了中考,不然也许会影响他的中考发挥的。

那天,全婵上门找丈夫,是自讨苦吃的。她在陇盛花园的一号楼,三单元,303房间,看到丈夫的绝情脸色,听到了丈夫坦诚爱那漂亮女人的表白。丈夫和那漂亮女人好起来的历史,竟然有四年了!她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出一句合适的脏话;和年轻的漂亮女人一比,她是那么地显老显丑,她看着气势十足,其实心里很是自卑;她“老”了,过去的泼劲没有了,想好好地撒泼羞辱他们一番,却浑身没有力量,不能做到;她老了,卞金荣却要离开她了,她想不通!她的心是无助的,本来具有坚强品质的她,竟然落下了脆弱的泪。

那天,卞金荣也想不通,他想:全婵怎么知道他的事?尤其怎么知道了陇盛花园呢?他觉得那个晚上可能是他人生最狼狈的一个晚上了。他想,同样是暴露,自己坦白和被这样找上门来,性质是有天壤之别的。被抓到,是一种耻辱。他望着蜷缩在沙发中,他爱的那个漂亮女人,看她目光呆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卞金荣想:她的心境一定是比自己还要糟糕透顶的,或许感到绝望。

全婵走后,已经是深夜了。卞金荣和漂亮女人一时陷入静默。深夜的寂静中,空气麻木冷漠,他们身陷其中,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似的。

卞金荣爱的女人是史红玲。从四年前到现在,卞金荣和史红玲相好如初,而且史红玲早已从内心爱上了卞金荣;对卞金荣,她难以割舍。走到这种份儿上,是他们一步一步相扶走过来的。起初,史红玲是被卞金荣带着走的,她对卞金荣的依从出自对卞金荣的欣赏,卞金荣男人气十足的样子,他老板镇得住、立得住的气度,他大刀阔斧的气质和他在她面前不自觉呈现的温柔,使她欣赏,便跟着喜欢。喜欢却并没有上升到爱的,爱是多么深情才能沉浸到的境界啊。更何况卞金荣是个有家庭的人,出力去越那样一道屏障,是走一种弯路了。而卞金荣和史红玲几乎是一样的心态,他喜欢这样一个美丽美好的女子,本能是无法控制的。他只需要这个女子能给他一段快乐的生活就满足了;他能做到的,就是他们好的时候,他要对得起她,对她好一些就是了;他根本没有打算叫这个女子渗入进他已经安置稳当了的家庭生活。这样,卞金荣和史红玲不约而同地凭着感性,不管青红皂白地感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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