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作者:郭蕙

卞德仁说:其实,我心里也是(1)

没有任何仪式,卞德仁就娶了侯翠翠。卞德仁比侯翠翠大五岁,两人都是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他们合二为一的生命是从现在开始,也是将交给未来了。

卞德仁生在山西南部的侯马镇,民国五年,他的父母先后病逝,他没有兄妹,八岁的他成了孤儿。没有儿子的叔叔收养了他。叔叔家以酿醋、卖醋为生,有个酿醋坊。叔叔、婶婶对他还算过得去,虽然他小小年纪就被分配了一些家务杂活儿,但他们给他吃给他穿,对他不亲也不斥骂、殴打。卞德仁心里还有几分感激,想着将来长大还要报答叔叔的养育之恩。在他十岁时,叔叔大度地将他送进了私塾,叫他好好念书,说他们没有儿子的话,等他们老了死了,醋坊就交给他了;做掌门人,不识字没文化是不成的。但是,两年后,婶婶生了儿子,他们立即停止了供他念书,说他不小了,可以到醋坊做帮工了。卞德仁给叔叔做工,是没有分文工钱的,拿叔叔的话说,他们管他的吃、住、穿、用,早就顶足了,或许还有些倒赔呢。卞德仁很受命,也没有计较的意识,没有怨言。还想,他是不能老依靠叔叔的,等他长到了十七八岁,他就离开醋坊,到外面打工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安排自己。但是,十六岁时,情况就改变了。

有一天,卞德仁给一大户人家送醋上门后,回来的路上,见一边的沿街处围了一层人,有热闹看似的。他好奇地也凑了上去。只见一中年妇女坐在路边的石头崖子上,怀中依着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头上插了两根发黄的干草。妇女和女孩穿得不破不脏,干干净净的花棉布长衫,女孩的两根辫子梳理得齐整利落,上面还扎了大红头绳;她玲珑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绣花红布鞋,倒像过年时的喜气穿扮。她的脚是没有裹过的,这个年代,裹脚和不裹脚的都有,不裹脚,也没有太不正常。看了小姑娘头上的草标儿,人们便知这是在卖孩子呢。那年月,摆在路边卖孩子的不足为奇,奇怪的倒是那母亲不像是卖孩子的,孩子不像要卖的。哪有这样体面穿戴的会沦落到卖人呢?常见的卖人者和被卖者,一同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子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一副饥饿、日不饱腹、贫困潦倒的样子。眼前的母女,不仅穿戴净落,脸色也是白净的。女孩的脸还有些圆润,隐约还有一丝红晕;母亲的脸色是煞白的,有种过分的净白,像是只擦了粉,而没有涂胭脂似的,定睛细观,就能感到那是因为虚弱而呈现出的贫白,已经没有什么血气润色了。果然,地下用石子压着的一张黄纸黑字的告文,上面写道:

吾早年丧夫,无亲无友,与女孤守几余载。而今,吾身有肺病,已时日不多。望好心善人买走吾女,对吾女定要好生相待。吾女命硬,买她不怀好意者,定将被克!而意善诚实者,必能相扶于之!

吾女:侯翠翠,民国二年农历八月十九日出生,虎相。

告文上面的字没有什么难字,卞德仁基本读得明白。看罢,目视女孩,女孩是好看的,鹅蛋的脸盘上,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眉毛弯弯的,鼻尖处微微有些上翘,红润的嘴唇小巧而饱满。卞德仁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想:她咋能克人呢?围观的人对女孩的命“硬”议论纷纷。说着说着都是不住地摇头。

有人问女孩娘:你夫是啥属相?

“龙。”女孩娘淡漠地回答。

人群哗然。有人念叨:实属克人!实属克人!

人们跟着哩哩啦啦地应和起来。接着是一连串的声音:这咋敢要,是仙女也不敢要哪!人群渐渐散去。

女孩娘平静、淡漠,尽力气地对离去人们的背影说:你只要是好人就不怕!她爹那不是好人!报应的!

人群来一拨,走一拨。卞德仁却始终不想走。女孩的模样着实叫他喜欢,他盯着她看起来就没够。他对她还有怜惜。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女孩忽闪着大眼盯着他,期待他什么似的。他攥紧拳头,心里想:我要是有一个香包或者绣花手帕,那该多好啊!他想有礼物送给女孩,女孩会有多高兴呢!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身无分文,却还是上下口袋摸了个遍。他绝望得有点心痛。女孩朝他投出微微笑靥,她的樱唇抿出一条月牙,她嘴唇的左下角处现出一个浅浅的旋涡,她还有个酒窝呢!卞德仁的心更痛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不能为女孩付出什么,却在享受女孩给他带来的心悦。

他强撑着,从嗓子眼儿哽出一句话:多少钱卖呢?

女孩娘打量着他,眼中清冷地,说:只要是个真好人,能护疼她一生,多少钱都卖。

卞德仁用力咬着下唇,两只手再次攥紧。呆木了一阵,转身就走了。他的眼中落下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他的心里头是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回到醋坊后,卞德仁一直是魂不守舍的。他总挂念着那个命硬的侯翠翠。他其实不怕命“硬”。他小时就听他娘讲过,说命硬的人都是好人,克只克软命的坏人;命硬的人反倒是能够扶持好人的。那话和女孩娘讲的是一个理。这样,他不仅不怕侯翠翠命硬,反倒想去买她了。随后,他想:他买了女孩怎么办呢?他想侯翠翠应该是做他的妹妹的。他是孤单一族,叔叔的家是叔叔的家,叔叔有儿有女,他插在边缘还都碍眼呢。他买来侯翠翠,他们应该像亲兄妹一样。每日,翠翠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他,舒心死了;他带着妹妹独自生活,他在外挣钱,养活她,好生待她,等她长成俊美的大姑娘了,他给她寻个好人家;永远地,他们延续着、发扬着他们亲人的关系,相互来往、走动,相互问候、相互关心、相互知心。那幻想的图景是抓着他心的一种幸福。

美好的想罢,眼前的现实令他困恼。他倒不是离不了醋坊。十六岁,也不小了,出去独立,他是有这个胆气的。他是发愁地想:他怎样才会有一些钱,可以去买女孩啊!想到这点,他恨不能将自己砸成铁炼成钢地去卖了。他的心在飘忽中,脑袋在昏沉中度过了一天。第二天,他六神无主地还在想女孩,心里觉得她就是他的亲妹妹了。他放不下“妹妹”,找时机溜出醋坊,拔腿跑向昨日侯翠翠母女待的那条街。远远地,他看到那儿有个人围的圆圈。从人群的缝隙中,他看到了女孩。他悬着的一颗心,石头一般落地了。他扭回身,双腿打软地往回走去。走着,他的腿上有了力量。一瞬间,他想他能有钱了。他脑中忽地闪现出他曾经偷窥过的一幕。他的婶婶曾经将几个银元放进了妆奁中。他想,那是婶婶偷偷存下的私房钱了。要不是亲眼目睹,他哪里会想到妆奁里藏着银元?而那个妆奁,就是放在梳妆台的抽屉中,抽屉从不落锁的;他经常去打扫那卧房,他是清楚的。婶婶的聪明就是为了使人对那抽屉无意,上了锁,反倒会引起人的注意和猜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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