艽野尘梦

作者:陈渠珍

赵 尔丰知藏兵已抵恩达,乃亲率边军五营由更庆至昌都。我军齐集四川桥东岸迎近。边军虽为旧式军队,然随尔丰转战入边极久,勇敢善战,其军官兵体力甚强,日行 百二十里以为常。是日,予随队出迎,候甚久,始见大队由对河高山疾驰而下。有指最后一乘马者,衣得胜褂,系紫战裙即是赵尔丰。既过桥,全军敬礼,尔丰飞驰 而过,略不瞻顾。谛视之,状貌与曩在成都时迥殊。盖尔丰署川督时,须发间白,视之仅五十许人也,今则霜雪盈头,须发皆白矣。官兵守候久,朔风凛冽,犹战憟 不可支,尔丰年已七旬,戎装坐马上,寒风吹衣,肌肉毕见,略无缩瑟之状。潞国精神,恐无此矍铄也。

[校注十三] 钟颖系宣统元年十月二十二日抵察木多,赵尔丰后六日到。查赵致军机处电有云:“该军纪律严明,秋毫无扰,……藏民颇极欢迎,于十月二十二日抵察,尔丰亦于二十八日赶到。藏兵在恩达类乌齐一带大小路堵截”云云。

是日钟颖率标统、管带至钦帅行辕参谒,夜分始归。有护目张子青,随修梅往,先驰归告予曰:“钦帅以公贪功失机,罪当斩!奈何?”予问:“管带如何对答?”子 青曰:“管带默然不语。”予颇异之。及修梅归,询之又。但言钦帅明晨传见,而不及其他。于是予始知修梅之用心矣。因念奉命而往,不顾万死,趸蹇匪躬,庸何 伤。翌晨往见,甫出门,即有尔丰武弁持大帅令传予。予甚讶之,随之往,至则钟颖及军粮府刘绍卿,皆立辕下。武弁导余入。尔丰盛怒立帐中,责予贪功冒险,损 威辱师之罪,将置予于法。钟颖、刘绍卿亟趋入,力为缓颊。尔丰怒犹未息。予至是,亦不能为修梅讳,乃慷慨陈言曰:“某罪自知。但衔命而往,身虽被虏,番人 犹能以礼送归,且宣示德威,番兵望风撤退。功罪自不敢言,惟钦帅深察之。”钟颖又力为解释,尔丰意始动。因详诘奉命始末。又问林管带果知尔去否。予具以实 对,并言军粮府尚有管带咨文可凭,尔丰一一按问实,又索咨文验讫,乃反诘修梅,修梅不能对。尔丰大怒,立其衣刀,就案上手书殊谕,撤修梅职,以予代之。予 亦不敢言,叩谢出。

[校注十四] 赵尔丰电川督云:“顷接察禀,藏番将陈渠珍放回,可耻可恨!请速电饬正法。川军弟不便擅专。钟守毫无营规,非此不足以肃军纪也”初读此,疑尔丰因赏陈之雄 奇,故试其胆。检得此电,始知斩陈出自真心。前电军机处云该军“纪律严明”,此乃斥其“毫无营规”者。颖虽少不更事,于朝廷有肺腑之亲,特邀恩宠,不敢显 斥之于军机处,但可实告之于手足间耳。刘廷灏,字绍卿,贵州举人。时任昌都军粮府,号为边中能员。鼎革后离昌入京。后曾任伪满洲银行总经理。

昔人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如予以事之转祸为福,诚奇矣。不谓暗幕中操纵牵引,大有人在,事更有奇于此者。有皖人张鸿升,性诈险,初隶尔丰,任边军管带,后 因事被黜回川,投钟颖。钟颖入藏,委以工程营管带,亦虚名而无实兵者。鸿升日思得为步标管带,而苦无机会。会予腊左被虏,凶耗传昌都。有尔丰随员某,与鸿 升善,为言钦帅以陈探修梅,问陈某事如何?修梅无一语,但嗟叹而已。鸿升怂之曰:“钦帅性如烈火,倘有所询,宜伪为不知。帅幕中,吾有密友,当为君先容, 可勿虑。”修梅信之。及尔丰至,怒予损威辱师,修梅嘿不语。尔丰怒甚。鸿升复见尔丰亲信文案傅华封,为予力辩其诬,而痛诋修梅。意在取修梅而代之,非爱予 而憎修梅也。华封为鸿升旧友,遂在尔丰前力诋修梅。至是,尔丰颇滋疑,故传见时,而赦予贪功冒险罪。即欲一穷其实耳。不料按问抵实,修梅撤职,鸿升未及经 营,而一纸硃谕,捷如迅雷,鸿升固自垂头丧气,予则死里逃生,转祸为福。险人用心,可笑亦可怜矣。

[校注十五] 张鸿升,字雁宾,安徽人。随提督马维琪到边任管带。泰宁、巴安、乡城三役均得力。然不学粗卤,赵尔丰颇抑之,始终不以统领任用。钟颖赴藏,途中谒赵,求最 优管带,赵以予之。其弟张惠如亦随军任队官,皆从钟颖入藏。藏事败,又随钟奔后藏依钱锡宾。最后同钟与钱自印度返国。倪嗣冲荐之于张勋,与钟颖属之标统陈 庆,同任张勋营长。钟颖被逮(后详),张命其弟惠如率六人赴京申辩。至天津为罗长裿党所杀,七人皆死。张氏指为陈渠珍所为,长久为疑案也。张闻弟死,续自赴京为钟辩抑。至则钟已就戮。张遂弃职为僧。

翌晨至钦帅行辕,循例谢委,并呈递堪布文书。候甚久,尔丰始出见。诫予曰:“汝冒险深入,尚饶胆气,故界汝要职。今后益当努力,否则吾又杀汝也。”言次,目 炯炯,使人望而生畏。赵尔丰以予明晰前方情势,嘱拟进兵计划以进。予商承钟颖,拟定川军先驱,逐恩达之敌,仍取道类乌齐、三十九族,出拉里。边军,则由恩 达大道直趋拉里。此第一步计划也。其第二步计划,候川边两军会师拉里后,视番情再定。并绘图贴说,规划甚详。尔丰韪之。定后日出动。钟颖令予率部先行,大 军继之,计划既定,全军准备一日,予于次日黎明出发。是日宿腊左,居民逃避一空,知尚避匿附近山中,乃令士兵分途搜捕,得番人多名,询之,林多坝仍有番 兵,并有一部扼守并达桥,因思:“番兵无抵抗之力,堪布亦非统兵之人,今屯军未撤,或钦帅尚未答复,犹存观望耶?抑留此兵力,掩护其大部之退却耶?但距在 咫尺,仍当戒备以进。”又按林多坝地势开阔,进攻尚易。惟井达桥岸高河宽,番人扼险而守,则进攻殊难。犹忆前由恩达归时,曾注意观察,桥之上游四五里处, 河水结冰,可以徒涉。我军进攻,宜佯攻正面,主力渡河攻下,方易奏效。是夜,月明如昼,四鼓出发。佯攻之一队,接近桥边,遥见桥上番兵甚忙乱。余亲率三 队,从上游踏冰偷渡。进至番兵右侧,天始黎明,鸣枪突进,番兵遂狼狈败走。我军乘胜追逐,沿途皆不敢回抗。追至林多坝附近,番兵悉出迎战,我军仍分两翼猛 攻。战约二小时,我左翼军已占领林多坝后山,前后夹击,番兵又纷纷崩溃,予因此去为番兵大本营所在,地势甚复杂,沿途必有激战,乃集合部队,分段搜索前 进。殊将抵恩达,即有恩达汛官叶孟林氏,由山径奔来云:“番兵均向南退走,约二小时矣。”遂进恩达,警戒俗营,以待后命。此役毙番兵四十余人,我军仅伤排 长二人,阵亡士兵九人,伤十七人。

[校注十六] 河间刘燮丞(赞廷),时任边军顾占文营督队官,躬与恩达,边坝诸役,入藏数次,先陈渠珍驻防工布,于此役进军情形,知之甚详,其后入京,服务于清史馆及蒙 藏委员会。检钞赵尔丰时之档卷,积成巨轶,加以诠注,亦曾自记边事短文多种。当时适在康,常相过从,娓娓谈边事,本文所注多资之。据云,陈氏所著皆实。然 校所谈述及笔记,则与此书微有出入,此记恩达之役,盖陈氏自记所遭,非全局鸟瞰也。刘君则云:“藏军战阻恩达,撤站罢差,赵恐师老粮挫,募奋勇攻之,于是 管带顾占文出俄洛桥直奔纳贡。管带齐得胜为左翼,绕里脚山,猎其背。管带张荣魁为右翼,逾博集山为奇兵。相约夜攻。顾至松罗桥,获敌卡兵,尽得其详。既见 敌营番帐林立,烧火遍山,番兵酣睡无备。大军直入恩达,获噶伦登珠及随从四十余人,余敌各自梦中惊觉,四散溃逃。天既明,收敌之帐幕粮车器械共千余百驮, 并登珠等解至昌都。此役一弹未发,一兵未伤,即至大捷。为开边以来所仅见。赵尔丰在昌都,闻登珠解至,陈兵三十里,命总文案傅华封,军粮府刘绍卿、统领钟 颖、凤山以下出迎之。节布亲信,令报登珠沿途仪仗。报云:“乘马不下,神色自如。”赵即殇厨盛供以延之。登珠夷然入座,不自以为囚也。赵戏问曰:“何以被 擒?”登珠曰:“两军对战,理应先约战期,鸣鼓对垒,以力相较,如此行劫,未足为武也。”赵笑曰:“能再战乎?”曰:“能。期以半月,调洛隆三边民兵,战 于边坝。”赵礼遣之,派兵护送出境。即复遣顾占文、张荣魁、齐得胜率兵千六百人,分三路进击。顾占文由类乌齐登歇马雪山,渡敖楚河,断其后路。张荣魁自三 十九族,经上噶鲁,绕道达尔查,以攻其右;余众由大路并进。时方腊月,冰雪千里,各军昼夜兼程;赴期攻之。于时藏军皆仅明火枪,达赖新由英国购入猪槽炮 (即前膛枪)三千枝。以千五百支命藏官许特巴运此济用。新到边坝,尚未散发。登珠未料边军神速至此,方与民兵安闲度步。时番兵已集数千,尚多徒手;猝见大 军进攻,皆不战溃散,登珠欲遁,甫上马,即被擒,时宣统二年元旦也。于是将登珠及其猪槽炮兼程驰解昌都,赵复列队迎之,礼待如昔。谕以国家抚宁西陲之意, 登珠请回藏劝导达赖自新,留数日而去。边军沿途招抚,直抵江达。钟军亦由三十九族进至拉里。登珠一行奔至拉里附近,钟军陈渠珍等误以为敌,邀击,擒杀之。 赵曾以此再请诛陈云云。

然此文亦刘氏追忆之作,或亦小有错误。大抵恩达之进攻,顾、齐、张三营在前,且系奇出夜袭,先擒登珠。陈营由大路后进,反在 梭罗坝(林多坝)等处与番兵作战,以致伤亡二十余人。后叶汛官奔告云,番兵已溃走二小时矣。自是以后,钟军改由三十九族前进,边军由大道趋边坝、拉里。边 坝之役,非陈氏所知,故未记入。惟陈书后文,谓登珠奔过拉里,经其军邀击擒获,为元旦之事。时日似甚确。此文则谓元旦擒登珠于边坝,解赴昌都,留数日后始 遣回藏,在拉里被误为敌,被擒。时间出入太大,或是刘氏误记也。

再查档卷。赵尔卡致川督电云:“顷据营官禀,藏军已由恩达撤去。让耶?惧耶?诈耶?不可知。大约退硕洛边大道;然与三十九族 路无碍(按谓钟军山三十九族路入藏可不遇敌也),所虑者到藏数程耳。或者联(联豫,驻藏大臣)已有备。……钟军后日开毕。弟丰叩青。”此是宣统元年十一月 九日电;如此所云,则恩达之役,登珠先退,未被擒也。然刘为亲预此役之人,所言不当有误。故两存之。

又赵尔丰宣统二年奏片云:“查本年正月间,接据川军协统钟颖来禀:藏人聚兵于墨竹工、拉里两处,欲图阻拒川兵入藏之路,臣知 必有战事,惟恐川军行路疲乏,或为所阻,(按川军实不堪作战,赵故以边军助之。迭见其他文电。此奏所云,盖婉为之讳也)。因急派卫队管带齐得胜,新军前营 管带张荣魁,西军中营管带顾占文,各率所部,由洛隆宗,硕板多,边坝等防地,迅速开拔前进。复饬四川督臣派来中路第一军统领张继良,分督两营,自察木多填 扎,直至边坝一带。入藏之路,正二月大雪封山之际,……乌拉倒毙者甚多……”此奏,足将当时用兵西进情形说明。大抵赵饬三营前进之目的,一在掩护不能作 战,绕由三十九族入藏之钟军。一在借此进兵拓地直达藏境,不仅追驱登珠而已。登珠当时实不能战,故节节溃退,一再被擒。至元夜被擒于边坝否,因档案无徵, 未易判断。依此书前后文判断,则似曾于边坝被擒也。(参看校注二十)

齐得胜,川人,即辛亥手杀赵尔丰者。张继良,李经羲外甥,以豪奢不耐苦,为赵所斥。后任云南大理镇。鼎革被杀。

翌日捷书至昌都:予奉令,俟大军明日到恩达,即照原定计划,改道向类乌齐、三十九族前进。

自恩达北进,已冬月中旬矣,气候愈寒,冰雪愈大,益以山势陡峻,跋涉甚苦。类乌齐居万山之中。山皆导源于铜鼓喇山,自西北婉蜒而南,山脉横亘,支干纷披。我 军前进后,无日不披雪蹴山,行冰天雪窟中也。士兵被服单薄,每至夜分,冷极而醒,辗转呻吟,不能成寐,恒中夜起坐,围炉烘火,以待天明。尝一日五更时,乘 月色出发,登一山,山高而峻,仰视不见岭顶。乌拉前驱,部队后继,甫登半山,忽群牛斗于山上,狂奔怒吼,往来冲撞,行李纷纷坠落,士兵趋避不及,伤十余 人。时予犹在山下,急入民舍避之,幸无恙。

自打箭炉出发时,规定每班预备病兵乘马一匹。入类乌齐后,天寒地冻,乘马稍久,则两足僵冻,痛不可忍,故乘马者,初出发须步行数里,乃乘马;乘一小时,又须 下马步行。惟狡黠士兵,恒饰为病重,不能行走,冀获马乘。一上马,虽奇冷亦不肯下,防其他病兵争去也。则自朝至暮乘骑,两足冷极而肿,愈不能下马矣。如是 三数日后,足肿溃烂不能行矣。病亦弄假成真矣。途次无医药,又不能休息,因此身死者,比比皆是。亦可悯矣。沿途乌拉,时有延误,行二十余日,始达三十九族 境内。士兵已发长寸许矣,乎思茸茸矣,辫蓬松如氮丛矣。帕巾长袄,步履蹒跚,已无复人形矣。营部书记官范玉昆,年五十余矣,美须髯,尝购一狐皮围颈。一日 行甚早,大雪弥漫,冰风削骨,玉昆坐马上,埋头缩颈而行。中途,番官设有尖站,燃牛粪熬茶为待。予等下马休息,玉昆亦去狐下马,殊呼吸久,二毛已冰结不可 解,呼痛不已。见者皆为绝倒。

三十九族,纵横千余里,人口数十万,相传为年羹尧征西藏时遗留三十九人之苗裔。但以时间计之,人口生殖,决不如是之繁。意者,唐时吐蕃极盛,文成、金城两公 主,先后下嫁,其汉人遗下之种族欤?彼族与藏番,积不相能。惟对汉人则极为亲善,故尔丰为钟部选定此路,免乌拉缺乏也。

[校注十七] 三十九族,藏名“甲得”。于义得解为汉人百姓,亦可作为别解。惟其土人来投诚于赵尔丰时,曾自称为汉人苗裔,其实非也。藏人在民族上称此地人为“霍尔”。 藏人之云“霍尔”犹中国之曰“胡”也。举凡北方之异民族皆可以此称之。如今西康之甘孜、炉霍人,青、甘之羌戎,新疆之回人,皆用此称,又曾以之称呼成吉思 汗之祖先。却未以之称呼汉族。古知三十九族之自附汉裔为妄说也。查此地带,古为羊同苏毗之国,实为羌族,藏人呼羌亦为“霍尔”也;羌族自臣服于吐蕃后,未 能再建国家。唐宋以后,屡臣服于内朝,此或是其人自附汉族之原因,年羹尧暨文成、金城两公主从人遗种说,皆无稽,不足置论。

三 十九族在昌都西北,气候高寒,较类乌齐尤甚。重峦叠幛,峻极于天,弥望白雪,灿如银堆,平地亦雪深尺许。尝询一喇嘛,此地何时降雪?喇嘛曰:“此间七八月 高山凝雪,九十月半山铺雪,冬腊月平地雪深尺许矣。按时而至,不待降落。至山之雪,皆亘古不化者。”雪山且多出产。如动物则有雪蛆、雪猪,植物则有雪蒿, 矿物则有雪晶,皆稀有之珍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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