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下)

作者:柯云路

朱立红从军用吉普车上跳下来,北清中学的大门就在眼前。车原本可以一直开进去,她却灵机一动想走进去,这有种别样的感觉。一踏进北清中学的大门,她就发现门是很奇特的东西,虽然只是两个方方的水泥柱子,挂了一个“北清大学附属中学”的木牌,一走进去,就觉得里外的空气都有差别。道路两边高大的杨树还算整齐地排列着,却透出一股古老的荒凉,树下的杂草葱葱茏茏弥漫着,将道路夹得很窄。

朱立红穿着一身新军装,背着军用帆布包,肥肥胖胖地趟着北清中学的空气往前闯,既感到自己曾是这里的学生,也觉出自己现在军人的身份。军装只能照顾她的胖,不能照顾她的矮,因此,她的军装总是过于长大,加上又是新的,当她在空气里趟着走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走过一段长长的土路,就到了传达室,小房几年不见,像是戴着蓑笠帽的老人,衰老地缩在路边的草莽中。传达室空无一人,小木门紧闭着,玻璃窗上插着几封来信,歪七扭八地等待认领。传达室旁边是自行车棚,这在几年前曾经拥挤热闹,几百辆新新旧旧的自行车满满地排在里面,一个挨一个的轱辘排出一道橡胶的墙壁来,现在,车棚里杂草丛生,绿浪滚滚,一些锈烂的铁架子东倒西歪地淹没在杂草中,大门像个破帽檐皱巴巴歪在那里。朱立红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吉普车,雄纠纠地朝前走去。

迎面,主教学楼灰暗地立在那里,教学楼前的小操场坑坑洼洼,文化大革命前,这里曾是全校师生做广播操和升旗的地方,文化大革命中是红卫兵批斗“牛鬼蛇神”的地方,现在,好像罩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尘土蒙蒙,荒无人烟。朱立红感觉自己踏入了一块野地,也像是踏入了一个尘封土垢的大仓库,不禁有些扫兴。她今天是来母校外调的,这是她在全市范围内外调的单位之一,外调的任务就是清查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集团。她眼前浮现出林立果的形象,他现在是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前几天在一次军内清查“5·16”分子的动员大会上挥着手臂做了激昂慷慨的讲话。清查“5·16”,就是清查一切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活动,而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动,自然是军内首要的清查对象。

文化大革命以来,军内外一直有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动,朱立红一到空军当兵,就以其政治上的一贯敏锐在这场清查中表现卓越,参加了林立果领导的特别专案组。今天,她来北清中学是想取得军宣队和工宣队两年前整的卢小龙参加反林彪活动的材料,要把全部有关的人和事都清理一遍,才能将盘根错结的反革命集团一个不漏地揪出来。

她原以为母校一定热热闹闹的,有很好的革命秩序,能够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她一身军装,会享受到荣归故校的欢迎和尊重,然而,眼前的校园人影稀疏,使她十分沮丧。

教学楼一旁的两排平房是过去的办公室和教研室,在几棵沉默不语的绿树的陪伴下显得十分冷落。对面的学生食堂敞开着大门,门口的泥污中摊着几张破碎的报纸,食堂里空空荡荡的,旁边的一排洗碗房更是一派败落,门窗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洗碗房旁边,一条柏墙相夹的砖路直直地伸到宿舍区,越过宿舍区的平房和楼房直通大操场,现在,这条砖路早已残缺不全,高高低低地长满了野草,柏墙一多半枯了,半黄半绿地缩在砖路两边,像是一个很长的等号。荷花池旁边的平房是实验室,紧闭的门窗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周围的墙壁上布满了爬山虎,两扇大门也被爬山虎网住了,门口的杂草淹没了台阶,几棵小树歪斜躺倒地活着。荷花塘里一片混浊的浅水,碧绿地长满了水草,覆盖着落叶、垃圾和废纸。

朱立红觉得校园静得可以踏起尘土,太阳倒是暖洋洋的,脚下的土地却荒得发冷。她踏着遗址般的校园,多少忘记了自己来时兴冲冲的目的,吉普车,军装,昂首阔步,箭一样射过来的尖锐性,此刻都有些模糊了。她让吉普车停在一块空地上,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手拂着奄奄一息的柏墙来到后面的大操场,这里的杂草更加茂盛,几乎吞噬了跑道,也吞噬了足球场。操场旁的女生宿舍楼,两侧的门用铁丝拧死了,中间的大门歪歪斜斜地打开着,一扇门已经摇摇欲坠。仰头一望,很多窗户玻璃没有了,只剩下黑洞洞的方窟窿。

她似乎走到一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周围的荒草没膝盖高,像一群绿色的小刺猬在腿旁拱动着。转过女生宿舍楼,看见铁丝上居然晾着几件粉色及白色的衣服,这股人烟在一派荒凉中灼灼耀眼。这是过去的晾衣场,一根根铁柱上拉着一道道铁丝,铁柱锈得从头糟到底,铁丝也锈成褐色,五六件衣裳用衣架挂在这里,阳光照得它们鲜艳透亮,湿淋淋的滴水落在下面茂盛的杂草上。她对着几件衣服愣了一会儿神,闻到了湿衣服的气味,这是衣服的气味,还是水的气味,再有就是穿衣服的人的气味。趟着杂草往前走,草中的毛刺像小锯条一样锯着她肥大的军裤,她不时得停住步,倒退两步迂回一下,才能走过去。

绕过一圈往回走时,她看到了学校原来的洗脸房,这里杂草狂欢一般吞噬了砖路,蔓延上台阶,扑向空洞的大门和寡妇一样守着贞洁的青砖墙壁。当她踏着台阶走进去时,发现往左的男生洗脸房与往右的女生洗脸房都黑洞洞的,泛出浓重的潮霉气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楚一排排水龙头还在,有一两个还在嘀嘀嗒嗒地滴水,这滴水声让人觉得这里仅存一线人烟。她右拐看了看女生洗脸房,滴水的水龙头就靠门口,里面几十个水龙头都哑巴一样蒙着蛛网,水龙头下长长的水槽落满了干枯的泥土,一共四排水龙头,四道长长的水槽,发出窒闷的灰土气息。她退出来,走到对面的男生洗脸房看了看,也是同样荒凉,长长的水槽被蛛网笼罩着,几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将杨树遮挡的残缺阳光透进来,像黑夜里的几道手电光照着一片一片蛛网,挂在蛛网上的蚊虫和枯叶在蛛网上安居乐业。

出了洗脸房,再往前走,就是图书馆与阅览室,方方正正的青砖平房像个小小的烈士陵园在荒草的包围之中。踏上台阶,看到大门也被铁丝拧住,玻璃残缺,有的地方钉着薄木板。从外面望进去,阅览室内空空如也,堆着几个空油漆桶,几张破双层床,长期沉睡的尘土一经扰动,就迫不及待地浮荡起来,她尽量放轻脚步,仍惹起一股浓重的尘埃。她退下台阶,看到自己在厚厚的尘土中留下的一串脚印。绕一圈,便从学生大食堂的背后来到了过去是教研室和办公室的两排平房前。

她正在想学校现在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个头发像刺猬一样扎立起来的矮老头驼背走过来,腊黄的长脸上一双袋鼠一样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学校原来看传达室的张大爷,便迎上去,叫了一声。张大爷似乎已经习惯了校园的荒寂,猛然见到人,一惊,看到是一个身穿黄军装的胖胖的女兵,一张脸问号一样扭弯着笑了笑。朱立红亲热地说:“张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咱们学校六六届的毕业生。”张大爷目光混浊地看了看她,嗓子里咕噜了几声,说道:“啊,啊。”朱立红又问:“学校怎么没有人呢?我们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走了以后,没有招新生吗?”张大爷有点糊糊涂涂地说了几句。朱立红似乎听明白了,学校由于种种原因,要招新生,又没招新生。朱立红问道:“学校的军宣队、工宣队呢?还在不在?”张大爷啊了两声,嗓子里咕噜着,混混浊浊地做了回答。朱立红听明白了:军宣队、工宣队在,也不在。张大爷苍老麻木的神情让朱立红十分失望,她说:“张大爷,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高三·七班的,我叫朱立红。”朱立红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次团小组活动中,曾专门帮助张大爷打扫过传达室,张大爷一直对她很亲热。张大爷用眼睛很混浊地辨认了一下,脸上露出很古怪的表情,似乎想笑,又有些恐怖,点了点头,便像袋鼠一样佝偻着朝教职员工宿舍蹒跚而去。走出几十步,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留下一张腊黄的长脸。

朱立红不禁有些怅然,看见身边有一副单杠,她抓住单杠两边斜拉的粗铁丝晃了晃,单杠晃动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她觉出手涩,翻开手掌一看,一手的铁锈。她看了看窗户紧闭的办公室、教研室平房,心想不管有人没人,都要踏进去看一看。迎面一片荒凉中,又有一个身穿蓝衣服的中年妇女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像影子一样飘了过来,朱立红从幽暗的树荫中一下站到阳光里,迎面截住对方。对方显然也习惯这里的荒无人烟,这时吃惊地抬起头,那张脸让朱立红毛骨悚然,她十分像前几年自杀的那位高中语文老师,布满波浪形皱纹的苦脸上一双吊起来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立红,一瞬间,这张脸上的皱纹凝冻住了,像是死人脸,又像是画的脸谱。一股阴冷的气息袭来,朱立红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挺了挺粗胖的身躯,射出了坚定不移的目光,对方顿时矮下去,半截人一样惊慌地仰视着她。朱立红有些寻找亲热地说道:“您是老师吧?”对方苍白的面孔上除了眼珠转动了一下,所有的皱纹都一动不动,像是戴着假面具的人。朱立红说道:“您认识我吗?我是六六届高三·七班的。”对方以不可觉察的幅度连连点着头,周围的空气受她点头的震动,出现锯齿形的抖动。朱立红很想重温几年前的师生之谊,极力回忆着对方是教什么课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对方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说了几句话。朱立红听清楚了,那意思是朱立红完全知道她。当朱立红还想接着说几句时,远处似乎传来呼喊声,女老师的目光向朱立红身后望去,朱立红也回过头,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死一样寂静,只有几棵树鬼影憧憧地立在那里。

朱立红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那里,女教师居然也像张大爷一样佝偻着,像只不会跳只会走的袋鼠蹒蹒跚跚地远去了。到了几棵鬼影憧憧的树旁,她扭过头望了一下,留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影子一样消失在前方。惨白的面孔带着凝固不动的皱纹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一股阴森的气氛在荒凉中杂草一样生长起来。

朱立红懵懵懂懂地四下看着,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一动不动,和荒凉的环境凝固在一起,只有脖子像轴一样灵活,她的面孔像一盏四面扫射的探照灯来回转动着,探照灯的光柱在烟雾腾腾的校园中移动着,照亮了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一棵棵黑苍苍的树,旷野一样黑暗空洞的学生大食堂,也照亮了教职员工宿舍区那几棵怪影憧憧的老树。她想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否则就成了这里的纪念碑了。她发现两只脚很沉,费了半天劲几乎一动没动,恍惚中,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看见教学楼旁边停放草绿色吉普车了,也像梦境中的一个布景,她想大喊一声,却喑哑无声。急切之下,她用力捶了一下大腿,手是听话的,捶在腿上觉出了疼痛,一片浮浮荡荡的阴森气氛这才逐渐平息下去。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往教研室和办公室那两排平房走去。两排平房前后相挨,成个“二”字,第一排平房中间一个大门,走进去,一条走道将前后两排平房沟通,“二”字成了“工”字,每排平房都是中间走廊,两边一间间办公室。

当她从幽暗的树荫迈上台阶进入大门后,感到这里浮荡着一股静默得让人恐怖的气氛,她的每一步都在走廊里形成空洞的回声。第一排房,向左走,两边一个个房门都紧闭着,很多门上贴着封条,一看那些铁锈斑斑的铁锁,就知道这些房间沉寂了许久。走到走廊的顶头,没有看到一扇活门,走廓顶头的窗户外面是一棵柳树,柳树下是一堆砖砾垃圾,砖砾垃圾后面是干枯了的池塘。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棵小树,朱立红贴近窗户看了看,吓得毛骨悚然。小树的树杈上悬放着一个人头,枯黄的头发,褐色的面孔,古代枭首示众,人头是平常玩艺,现在一个人头悬在树上,真是太恐怖了。她随即又辨认出那不过是一个石膏塑像,但做得太逼真了。她原可以转身走开,躲开这幅难看的画面,然而,越恐怖就越有一种力量抓住她,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个人头,它的脖子像被齐齐地切下来的,那段脖子及其刀切的剖面显出石膏或者木头硬梆梆的质地。如果一个真的人头干枯了,绝不会有这样棱角分明的切口,它一定会萎缩、多皱甚至腐烂。全部观察都足以证明这不是真人头,然而,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还在不断推翻着这个判断,真的人头被割下以后,干枯了就不能棱角分明吗?为什么这个人头的面孔如此像真人?头发也像真人一样?

在翻来覆去的矛盾判断中,她的身体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风吹过,小树晃动起来,人头也随之晃动。朱立红决定离开这扇窗户,脚却拔不起来,只有手是听话的,再一次使劲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转身往回走。走过与大门相连的宽走道,再往前走,走廊两边又是一间间办公室,这里有一个个牌子,有军宣队、工宣队联合指挥部办公室,有军宣队、工宣队宣传办公室,组织办公室,还有专案组办公室,后勤办公室,这些门没有贴封条,尘土似乎也不那么厚,不是死门,但也无人办公,敲一敲,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朱立红觉得自己像一个掘墓人,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声响。敲了两次,回声在走廊里嗡嗡响着,她知道不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顶端,这里有一个侧门,被木板钉死了,门把锈成一片褐黄。从门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没有垃圾,也没有死人头,只有一派阳光,朱立红多少觉出了光明与安全。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与大门相连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门,向右是第二排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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