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下)

作者:柯云路

看着满满一客厅的人,又看看窗外阳光晴朗的冬日,卢小龙一时有些恍惚感,很难想象自己前天还在刘堡村昏暗的窑洞里。1969年在农村干了整整一年,趁冬闲,他领着几个知识青年回了北京,为的是和在全国各地插队的同学们会一会,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气,开阔一下思路,回到农村能更好地干。今天,趁沈丽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层的客厅召集了这个聚会。

坐北朝南的客厅里,他占据着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侧,坐着唐北生、大个子高伟民、鲁敏敏、鲁继敏等几个刘堡村的知识青年。在他的左侧,坐着华军、黄海、田小黎、宋发四个人,几年前,这几个人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除了朱立红,今天全到场了。

此刻,他一左一右被红卫兵时期的战友和现在农村插队的同伴们簇拥着,除了这些人,客厅里还有二十来个人。靠左边窗户的这堆人,是去陕西插队的一个知青点上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孟克平的老高三学生,穿着一件旧军装,圆圆的脑袋,鞋拔子一样的长下巴,戴着一副眼镜。在右边背靠着厨房和卫生间的一拨人是在内蒙插队的,为首的叫魏大景,是个相貌轩昂的老高三学生,脸上一股自命不凡的高傲气。这两拨人基本上把客厅坐满了,一直堵到门口。沈丽背靠着雕花红木桌站在卢小龙的身后,作为这所房子的主人,她很从容地获得了观察聚会的权利。在沈丽旁边,站着沈丽的堂哥沈夏,他正巧赶上了。

客厅里很暖和,在昏暗的饲养棚里开惯了会,这里的明亮使人觉得恍若隔世。不过,人对环境的适应是很快的,才到北京两天,卢小龙就完全习惯了北京的开阔,并没有觉得刘堡村有多么贫穷,也不觉得北京有多么发达。毕竟自己是北京人。当他在热闹的气氛中主持这个座谈会时,烟雾缭绕中的第一个发现是,不少知识青年已经学会抽烟。他自己在农村为了和老乡打成一片,也多多少少抽开了烟,但没有上瘾,也不想在沈丽在场的聚会中吞烟吐雾。抽烟使这群北京学生多少脱离了学生时代,带出了田边炕头的气息。身边的黄海和宋发也抽开了烟,一代学生迈到劳动吃饭的社会里,卢小龙感到这代人长大了。特别是宋发,一身工作服,神情阴郁地眯着眼,多少像个成年人了。卢小龙也便联想到自己的年龄,觉得自己和这些人都处在“夹生饭”状态中,一群北京学生被扔到社会里煮了一阵,还没有完全煮熟,一半学生气,一半成年气。

组织这个座谈会,是他在刘堡村就有的想法。孟克平、魏大景都是北京中学生的风云人物,文化大革命中,卢小龙和他们有过接触。今天聚到一起,有交流的意思,有互相激励的意思,有在同一代人中树立旗帜的意思,也有在沈丽面前展示自己一年成就的意思。

他好像带了一批新的革命火种来传播一样,在思想深处,隐伏着一个温暖又顽固的野心:他要证明自己还是这代学生的思想领袖,是出类拔萃的,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他都能干出一番了不起的成就。一年来,他能使刘堡村的知识青年紧紧跟随着自己,回到北京,他还能将华军、黄海、田小黎、宋发这些老字号的红卫兵发起人随时召集到自己身边,又能将不是一所学校的风云人物孟克平、魏大景召集到这里聚会,就表明了他依然有的号召力。

北京市几十万中学生都上山下乡了,一年来有各种消息往来,这个冬天也有不少人从天南海北的农村回到北京,他相信,他在农村的作为还将赢得这一代人的敬佩。

当他站在沈丽家门口迎候一拨又一拨应邀而来的客人时,他有一种树起大旗招兵买马的好感觉。他一回到北京就和沈丽见了面,见面匆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他对沈丽说:“农村的情况我后来写信少了,因为太忙,等座谈会上你一听,就都知道了。”一旦聚会开始,他发现事情并不能完全按照他的想象进行。一群人在一个空间里聚集,这群人及空间里的每一个因素都可能影响聚会的进程。

最先是自己带着刘堡的几个知识青年到了沈丽家,没有料到沈夏也在。当他和沈夏打招呼时,发现沈夏对他的态度比过去多了一丝在意,似乎有点把他放在了对手的位置上。

卢小龙知道沈丽对这位堂哥并不喜欢,也一直记着一年多前在木樨地风雪中挥手告别时沈丽的难舍难分,当他怀着一丝胜利者的宽容对待沈夏时,发现沈丽的反应与他预计的稍稍有些出入。照理说,沈丽见自己应该十分热情,不仅要一起商量聚会的安排,还要找机会说一点只属于两人的话,而把沈夏淡淡地放在一边;然而情况不是这样,沈丽对自己还是亲热的,但对沈夏也并不忽略,她似乎负有了兼顾他和沈夏两个人的义务。当沈夏在忙忙碌碌的活动中文雅又毫不退缩地坚守在沈丽身边时,卢小龙从沈丽稍有些难以两全的不自然中读出了耐人寻味的故事。

卢小龙把同来的刘堡插队知青一一介绍给沈丽。鲁敏敏更结实了,很憨厚地红着脸微笑。鲁继敏的神情十分不自然,似乎沈丽给了她很大的刺激,她黑黑的面孔显得有些阴沉,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不时打量一下客厅的布置。倒是大个子高伟民和唐北生显得大大咧咧,高伟民高高地立在那里,用比沈夏还高一大截的高度四处看了看,又望了望通往楼上的楼梯,对沈丽说道:“这个家还行。你爸爸的大名早就听说过,没想到今天到他家里来了。”

说着就大大方方找个地方坐下。唐北生是个笑呵呵打圆场的人,今天扮演了帮助卢小龙前后张罗的好管家,他一来,就数了数沙发、椅子及板凳,看够不够坐,将椅子板凳拉来拉去,调整成转圈围拢的格局,又侦察了一下卫生间,然后,用他见面熟的本事和沈丽说说笑笑着,从各处匀出几把椅子,把大茶几围到中间,摆上一堆茶杯和青瓷小碗,放了几把暖壶。在一片忙碌中,唐北生和沈丽混得更熟了,两人像是共同的管家。这一瞬间,卢小龙觉出了当家做主的好感觉。

看着鲁继敏不自然的表情,卢小龙多少对她生出一丝轻蔑。很快,鲁继敏似乎忍受过来,目光呆滞的灰脸露出一点笑容,配合着唐北生、沈丽布置起来。大个子高伟民和鲁敏敏也动起手来,只有沈夏一个人背靠着墙壁,旁观着沈丽与一群人的忙碌。看到沈夏被冷落,卢小龙心中又有了宽容。沈丽看到座位还不够,转头对沈夏说:“你去把我卧室的椅子也搬下来。”卢小龙说:“我去吧。”沈丽坚持着:“还是沈夏去吧。”看着沈夏跑上楼,卢小龙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不知是受安慰,还是受刺激。他凝视着眼前略略想了一下,决计不在乎,他要在今天的座谈会中表现男人的气概。

又一拨人先先后后来了,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最先来的是宋发,他将自行车停在楼门外,皱着额头踏上台阶,见到沈丽第一句话就是:“先道对不起,六六年来你们家抄家。”沈丽温和地一笑,说:“早都过去的事了。”宋发显然有些窘促,脸涨得更红了,他看了看卢小龙,又对沈丽说:“不过,你还得感谢我们,没有我们来抄家,你和我们卢小龙也接不上缘分。”沈丽笑着转头瞟了卢小龙一眼,这一瞟让卢小龙感到安慰,因为它流露出了以往的情意。卢小龙说:“我们是否得永远记住这个恩德呀?”宋发这才从窘促中解脱了一点,他挠挠耳根说道:“你们感恩不感恩,我不敢多想,不记仇就行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咱们不记仇吧?”沈丽说:“当然。”三个人都笑了,说这番话时,三个人早已站在客厅里了,卢小龙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沈夏在一边的黯淡不乐,便有意继续保持这样的格局,对宋发说:“好了,我和沈丽一言为定,对你永不记仇,你放心了吧?”宋发文不对题地感慨道:“放心了,不过这年头让人放心的事少。”说着,神情不由得有些阴暗。卢小龙早就听说宋发正在工厂挨整,便说:“事还没过去呢?”宋发说:“没完没了,原来的问题还没有结案,现在又开始整‘5·16’了,我又是典型。”他很严肃地对卢小龙说:“你也得小心点,现在全国又掀起一轮清查‘5·16’。”卢小龙说:“我们都跑到山沟里了,还不放过我们?”

他嘴里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警惕的。清查“5·16”,最初是清查1967年夏天北京出现的一个炮打周恩来的反革命组织“首都红卫兵5·16兵团”,后来,就远远扩大了范围,把一切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解放军、新生革命委员会的“三指向”者,都视为“5·16分子”,这几年,清查“5·16”已经搞了好几轮,成为整造反派、整学生、整群众、整知识分子最有力的手段了。自己老老实实跑到农村去了,总不该有事了吧?

接着进来的是华军,穿着一身棉军装,见到卢小龙亲热地一笑,本来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她那次抄家时随卢小龙一起来过沈丽家,这时和沈丽不算太自然地点点头,又和宋发、唐北生这些熟人打了招呼。卢小龙将鲁敏敏、鲁继敏介绍给她,接下来华军就占住卢小龙,关心起他在农村的作为来。卢小龙简单谈了几句,说:“待会儿咱们一块儿聊吧,我要一个人一个人汇报,唾沫星子不够使。”

黄海、田小黎也脚前脚后地到了,田小黎也是一身军装,个子比一年多前又高了一截,是个很好看的女兵了。见了卢小龙,也先是戏剧化地敬了一个礼,而后上来亲热地握住卢小龙的手,说道:“见你真高兴。”卢小龙知道她的父母都“解放”了,她也顺理成章地参了军。他由衷地说道:“咱们小黎真是越长越漂亮。”田小黎俊俏的小脸快乐地一笑,两个酒窝在白白的面孔上妩媚动人。她的到来使客厅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她不记前嫌,和宋发、华军、唐北生一一打着招呼,回忆起几年前在圆明园遗址成立红卫兵的历史,几个人还颇有些感慨。当田小黎和沈丽大大方方打招呼时,沈丽觉出这个女孩表面上爽朗大方满不在乎,其实内心很聪明,她在一片天真烂漫的说笑中,很自觉地照顾了各种关系。

田小黎还没有坐定,黄海就来了,他和一屋子认识的人一一点头之后,就和田小黎随随便便地聊起来。那是关于几本书和一辆自行车的非常琐碎的谈话,看得出他和田小黎还算不错,也看得出他们早已不是“海誓山盟”了。黄海的父母早在文革初期死去,现在还没有平反,背着这样的黑锅,他也只能跑到东北农村插队去了。现在,他裹着一件旧军大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点潦倒不堪地混在人群中,一张灰瘦的脸显得比以前长了一些,脸上长了粉刺,疙疙瘩瘩地蒙着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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